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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尘埃里的玫瑰(七)

虽然章厉还是一贯的寡言少语,但柏易自觉自己跟他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他们早晨一起吃饭,夜里下班一起回家,偶尔柏易请章厉去家里坐一坐,十次里章厉也会答应三四次,他们保持着一个在陌生人和朋友之间的距离,但对比之前,柏易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也幸亏他耐心好,不着急,否则还真熬不到这个时候。

下班的时候章厉等在台球厅门口,看着柏易出来了才迈开脚步。

柏易走到章厉身边:“今天心情不好?”

章厉抿着唇:“没。”

两人刚穿过街道来到筒子楼楼下,就看见不少人围做一圈,夜里在附近散步的人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还有不少讨论声,一时之间嘈杂得要命,还有人继续往人堆里凑,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热闹。

柏易不爱看热闹,他现在除了任务以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回家吧。”柏易朝着楼梯走去,但章厉却没有动,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人群。

毕竟年纪小,爱看热闹也正常,柏易微笑道:“我们过去看看?”

章厉已经抬腿走过去了。

身高总是占便宜的,章厉现在身高和柏易差不多,但因为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超过柏易,他站在最外围,朝人群中心去看,眉头紧紧皱起,手也握成了拳头。

柏易在旁边看着他,耳边是人们的讨论声。

“被打成这样了……真可怜。”

“那脸肿得跟猪似的,看不出来是谁。”

“可怜什么啊,你们之前没看见,他就一神经病,人家小两口走得好好的,他冲过去骂人家老婆是鸡,人家男人不揍他才是怪事。”

“对对对,要不是人家老公身手好,我看他那样,是真的要打女人。”

“就住这楼上的。”

“跟我一层楼,姓章,他老婆就是被他打得受不了了才自杀的。”

“听说是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

“怪不得他发疯呢……”

章厉的妈到底有没有给章武戴绿帽子已经无从查证了,人死了那么多年,是真是假也没人在乎,人们都默认章武会疯成这样是因为妻子给他戴的那顶帽子。

于是他的疯也变成了“情有可原”。

“是你爸吗?”柏易小声问章厉。

章厉“嗯”了一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有人认出了章厉。

“那是这人的儿子。”

“儿子长得挺好啊。”

“好什么啊,一个小混混,有爹生没娘养,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离他远点,咱们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掉价。”

章厉对人们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他早就习惯了人们在他身后的指指点点,练就了铜皮铁骨,既不羞愧也不觉得耻辱,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此时的章武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肿胀的眼睛撑开一条缝,从缝里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

儿子不像自己。

章武大吼道:“滚!你这个杂种!”

他一边舍不得真的赶走这个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儿子。

一边又认定这不是自己的种。

章厉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是提醒他承受了什么样的侮辱。

章厉不发一言的弯腰想把章武扶起来,章武却转头扫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骂道:“看屁啊!”

人们从不惹这种“疯子”,谁知道会不会被打击报复,大家都不是光棍,有家有亲人,不愿意跟章武这样的人纠缠,很快人群就散开了。

“爸。”章厉喊了一声。

章武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爸!知道老子今天怎么没去喝酒吗?没钱了!”

“钱呢!”

“别他妈以为老子不知道,姓霍的一个月给你开不少钱吧?你才给了我多少?”

“老子养你还不如养只狗!好歹狗在外面吃了肉也知道叼回家。”

“你跟你那妈一个样!”

章厉依旧没有表情:“爸,先回去。”

章武挥开章厉伸去的手,自己艰难地站起来,扶着一旁的树干,然后摊开一只手:“钱,老子要去喝酒。”

章厉紧抿着唇:“还账了。”

章武怒骂道:“还个屁的账!老子能借到钱是老子有本事!你今天不给我钱,我就去找姓霍的要!”

“要不是有老子,你能活到今天!”章武嘴里喷出唾沫,滔滔不绝,“我是你老子,你挣的钱都是我的!”

他笃定章厉有钱,认为章厉说的都是借口,当了混混难道还要讲究信用吗?

只有柏易知道章厉是真没钱了,这段日子吃饭都是柏易付钱,章厉会记在本子上,让柏易下个月支工资的时候直接从他工资里拿。

这哪里像是父子,更像是陌生人和仇人。

“章叔。”柏易微微弯腰,朝章武笑道,“小厉最近手头困难,我家里还有些酒,我上去拿给您?”

章武狐疑的看着柏易,肿胀的脸还能看出皱眉的痕迹:“你是……”

柏易:“新搬来的邻居,上次我们见过,您还记得吗?”

“你啊。”章武撇撇嘴,觉得这个一脸笑容的年轻人就是软骨头,邻居们大多是躲着他,胆小如鼠,但凑上来讨好他的就这一个,不是软骨头是什么?

他也不客气,可能是天生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冷哼道,“那你还不快点?!”

柏易拍了拍章厉的肩膀,朝楼上走去。

等柏易走后,章厉才说:“爸,不要找他们借钱了。”

章武“呸”了一声:“那些都是私人放贷,非法的,知道啥叫非法吗?就是老子不还钱,他们连警都不敢报,妈的,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怂货?蠢的还不如狗。”

章厉没有看章武,他神色淡然,头发遮住了眼睛:“他们要您一只手或是一条腿,您敢报警吗?”

章武:“腿长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跑路?”

章厉:“哪儿来的钱跑路?”

章武一愣,恼羞成怒道:“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质问起老子来了?你就他妈不知道多挣点?你跟姓霍的说,你什么都敢干,他会不给你活?”

“我听说了,替人坐牢一年至少能拿十万。”章武眼睛一转,“你去找姓霍的,进去蹲几年,几十万就有了。”

章厉终于看向章武,他的眼珠子比普通人更黑,很多人说他盯着人看时叫人心慌,好像夜间的鬼魅,想叫人去死。

所以章厉轻易不会抬眼看人。

章武看见章厉的眼睛,呼吸都停顿了,但很快怒骂起来:“我生你养你,你去坐几年牢怎么了?又不是让你去死!”

章厉收敛了目光:“我还是不去了,怕我进去了,您会死在外面。”

“你说什么?!”章武,“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厉:“爸。”

“不要闹了。”章厉轻声说,“妈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妈”这个字一出口,章武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嘴里总是叫嚷着“你妈你妈”,可章厉真的喊出这个字的时候,他反而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章厉想起了那一天,从来温柔可亲的母亲照常出门,走到门口时对他说:“小厉乖,不要生你爸的气,他只是脾气差,不是不爱你,妈妈不在的家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爸爸,别让爸爸着急。”

他有时候不明白,如果她爱他,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如果她不爱他,又为什么让他活下来?

因为他活着,所以反而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贫瘠的感情世界中只有幼年时得到的那么点母爱。

有时候他看着章武,也产生过杀了他的念头,可是想到母亲说的话,又都忍了下来。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唯一一个章武,除了伸手找他要钱,发脾气冲他泄愤以外,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至于他是不是章武的亲生儿子,他自己也不在意。

他总归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母亲说谁是他爸,那谁就是他爸。

柏易提着酒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章厉和章武父子俩面对面站着,但谁也不看谁,不说话的场面,反而是柏易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来得这么慢,爬也早该爬到了。”章武骂骂咧咧的从柏易手里抢过袋子,也不去看章厉,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去哪里,干什么,都不会跟章厉打招呼。

章厉抿着唇:“酒钱我会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章厉没有表情,可柏易就是觉得章厉像是一匹被狼群赶走的孤狼,他用凶狠和残暴来掩饰深藏在心底的茫然无措。

过去不堪回首,未来也无可期待。

“去我家吧。”柏易状似知心大哥哥一般揽住了章厉的肩膀,“家里还有酒。”

两人头一次这么亲密,柏易表情自然,语气也自然,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章厉的耳廓。

只有章厉,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动不了,面无表情,可额头已经分泌出了汗珠,手捏着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觉得热,不知道是因为今晚没有吹风,还是因为有人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

让他从肩膀热到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