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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互相伤害(下)

邱欣东说的简单,但徐生洲可不会真的认为就那么容易。

提问是学习研究的开始。尤其是面对菲尔茨奖得主和欧、米等国高校教授的时候,如何提出深刻而恰当的问题,更考验提问者的能力和水平。问太粗浅的问题,显得自己无知;问太艰深的问题,是打对方的脸;如果问的问题跟报告内容八竿子打不着,简直就是制造笑柄。关键还在于自己要薅他们的羊毛,这就必须把他们的报告内容、研究方向和自己遇到的困惑有机结合起来,在报告结束的时候,提出一个恰如其分的问题。其难度不下于在三个鸡蛋上跳舞!

为此,徐生洲要求石新科收到参会者投稿之后,必须第一时间打印出来交给自己。拿到论文,先要用“初级超凡卓绝的学术眼光”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明显的错误、抄袭;再看看作者的简历,了解他之前的研究经历和研究方向;然后认真阅读论文,看看文章的精华是什么,对解决霍奇猜想有哪些新颖的思路,或者开拓出什么新的方法,其中又有哪些对自己有用,还存在哪些问题;最后才考虑自己该怎么提问,希望等到对方什么样的回答。

这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少则一上午,多则两三天,真的是伤神费力。但好处也不是没有,等到看完所有参会人员的论文,系统里的研究进度至少提升了5.2个百分点!

7月29日,经过几个月的紧张筹备,神州科技职业学院举办的首届代数几何国际研讨会终于在新校区学术报告厅隆重召开,来自国内和漂亮国、霓虹、高卢等国的70余名代数几何研究者参会。由于参会人员有中科院院士成德如,还有邱欣东、安德烈·奥昆科夫等4位菲尔茨奖得主,教委和省里面非常重视,专门派高级别领导出席,对该次会议的召开表示高度肯定。

出席会议,自然要参观校园。

在观览完新校区的校门、图书馆、学术报告厅以及Perkins & Will建筑设计事务所规划建造的其他建筑之后,几位领导更是赞不绝口,纷纷认为“可以代表江南省民办高等教育发展的最新水平”。乘此机会,苏山月专门汇报了学校合并其他几所民办院校的规划和“专升本”的设想。对于后者,他们只是谨慎地表示知道了;对于前者,则是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显然在来之前,或者更早以前,领导就知道了其他几所民办院校师生联合要求被合并的壮举吧?

赞扬和许诺,自然是教委和省里对学校实打实的支持认可,但徐生洲觉得这些都是举办会议的搭头,最重要的收获应该还是会议本身。

学术研讨会的第一场是大会特邀报告,报告人为2006年菲尔兹奖获得者安德烈·奥昆科夫。

奥昆科夫是罗刹人,说英语时口音很重,时不时会带出俄语的颤舌音,需要很认真才能听懂。但他非常健谈,思维也比较活跃,可能是因为他才五十出头,没有那么多的暮气吧?见到徐生洲就笑着说道:“Xu?我知道你,你发表在《Ih.》那篇论文还是我审稿的呢!写得真不错!”

徐生洲连忙道谢:“真的非常感谢!那时候我还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没有正式到数学学院读书,很冒昧地给《Ih.》投了稿,投完之后一直非常担心,没想到居然还能通过。到现在我都记得收到用稿通知时的惊喜和快乐!”

奥昆科夫哈哈大笑,颇有几分战斗民族天生自带的豪气:“那我们很类似!我最开始在莫斯科罗蒙诺索夫国立大学经济数学学院读书的时候,也不是学数学的,而是学经济学。后来对数学的兴趣日渐浓厚,才转到力学与数学系。所以我经常对别人说,不要害怕学习数学太晚,也不要害怕转系,只要有兴趣,什么时候都不晚!”

徐生洲道:“非常巧合,前不久我也刚引荐一名颇有数学天赋的年轻人转到数学学院。”

“所以啊,不要害怕做出这个决定!”奥昆科夫顿时对徐生洲引为知己,“而且现在数学的发展,既有点像社会科学那样的,不同学科分支之间相互影响交叉,形成新的学科研究方向,又有点像物理学,极力寻找能够统一四种相互作用力的大统一理论,所以不同学科背景的人进入数学研究领域,对于数学的发展应该具有更积极的意义。”

徐生洲连连点头。

当今世界上,如果说谁有资格说出上面那番话,那么奥昆科夫绝对会是其中之一。因为奥昆科夫获得菲尔兹奖的内容就是在“概率论、表示论和代数几何的相互作用”方面取得杰出成果。概率论、代数几何,两个看似非常遥远的数学领域,感觉就像不同的物种之间存在繁殖隔离,但他却能找到他们之间的相似联系,并且对两者都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

徐生洲也是在决定同时学代数几何和概率论之后,才对这位大老有所了解。总体来说,奥昆科夫的路数是发现代数几何中的一些问题,其物理意义来自超弦理论和规范场论,在数学上可转化为概率论问题,即随机曲面和随机曲线的行为问题,从而连接起了概率论、表示论和代数几何。

此次奥昆科夫的报告内容也和霍奇猜想相关,是讨论三维随机曲面的不确定性问题。徐生洲拿到他的论文之后看了最久,甚至是在开会的前一天都还在他觉得奥昆科夫的研究,即便不能帮自己补上关键的一环,也会给自己非常有用的启发。

奥昆科夫,或者说是菲尔兹奖得主的名头非常大,他的报告吸引了数百名旁听者,主要来自深林大学城各大高校的数学系,既有老师也有学生,让能容纳600人的一号报告厅首次发挥了作用。

奥昆科夫没有过那种非常聪明的外表,或者是讲起数学就滔滔不绝的口才,但在作报告的时候非常认真,每个Fourier 变换或级数都详细的计算,努力让每位听众都能听懂:“……通过上述方法,将数字的随机游走拓展到置换的随机游走……建立起三维环簇的Gromov-Witten/Donaldson-Thomas对应……”

好吧,尽管他已经尽力做到通俗易懂,但数学不像说书、听百家讲坛,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门槛。在门槛之外的,就算从微积分说起,还是听得稀里湖涂,尤其报告人的英语还有着浓重的口音。在开场五分钟之后,基本上90%的听众在完成拍照打卡任务之后,开始进入懵必模式,在魂游天外与梦见周公之间徘回。

徐生洲虽然看过奥昆科夫的论文,但在现场听报告却又别有一番感悟,尤其对方还会不时有所申发,让他有如醍醐灌顶,很多之前没想明白的问题瞬间迎刃而解,无数灵感在熏陶引导下喷涌而出,简直像是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房。

这或许就是看教材自学与上课听讲的差别吧?

终于,奥昆科夫完成了一个小时的演讲,睡得迷迷湖湖的听众赶紧跟着拍巴掌。在热烈的掌声之后,徐生洲作为会议主持人登台:“感谢安德烈教授的精彩报告。安德烈教授在报告中,从一维情形的Gromov-Witten不变量的计算问题出发……对我们理解三维随机曲面的不确定性具有很好的指导和启发意义。下面进入提问环节,有问题的请举手?”

台下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左顾右盼之后,陷入了难堪的沉寂。

没办法,奥昆科夫的报告内容非常艰深,绝大多数人就是听个寂寞,少数几个人也还在消化之中,谁也不想出乖露丑。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到了主持人友情救场的时候!徐生洲轻笑几声:“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虚礼让,那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向安德烈教授请教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请问安德烈教授教授,您在PPT第9页引用射影球面和椭圆曲线相关的Hurwitz-Hodge理论,并且进行了推导,但考虑到……,是不是需要证明如下几种情形,比如……?还有……”

奥昆科夫侧头想了想:“嗯,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之前没有想到。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着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了起来,写了有七八分钟,然后停了下来,尴尬地挠挠头:“这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一时间还没有想好,或许它需要一篇专门的论文来探讨。要不,下一个问题吧?”

徐生洲又问道:“第二个问题,请问安德烈教授教授,您在PPT第16页的第三行中,对于局部Calabi-Yau三维流形的Gokakumar-Vafa不变量的计算给出了公式21,但我们在《JAG》第七卷Kedlaya等人论文中,却看到差异明显的公式,即……。我认为在条件29、32的约束下,公式21可能需要更加严格的限制。对此问题,你怎么看?”

奥昆科夫精神一震:“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理解的。”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了起来,十分钟以后,他再次颓然停住笔:“或许,对于这个问题我还需要再认真考虑一下。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

“好,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于是,可怜的安德烈教授被三个问题挂在台上近半个小时,最后一个问题都没有答出来。但他也承认,徐生洲提出的三个问题都非常深刻,如果能解决这三个问题,他的论文质量将得到极大的提升。

接下来,是另一位菲尔兹奖得主的大会特邀报告。

照例没有别人提问,然后照例是徐生洲的友情救场,结果对方再次被三个问题挂在台上近半个小时,最后一个问题都没有答出来。

下午,分别是漂亮国密歇根大学巴加乌教授、霓虹偷吃油大学户田教授和高卢十一大学皮埃尔教授的主报告,结果无一幸免,都被徐生洲友情救场的三个问题封杀在台上。巴加乌、皮埃尔都还很大度,爽快地承认对这些问题还需要深入研究,户田则被问得面红耳赤,让徐生洲一度以为他要在台上切腹。

到了晚间,邱欣东忍不住找到徐生洲,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小徐啊,你这代数几何国际研讨会还打算开第二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