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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丽萍家的新址在距市区两站地的郊区,是个菜社。几乎家家都有塑料大棚,多数人以卖菜为生,忙碌而富裕。新家在村东街边,三件砖瓦结构的正房宽敞明亮,屋前屋后都有大片空地。冬的萧瑟没有掩盖这里的繁华,卖菜卖水果的三轮车穿梭于城镇之间,骑摩托车和电动车到市里上班的人络绎不绝。厚厚的白雪覆盖在盖着草垫子的塑料大棚上,浓浓的煤烟从大棚上的炉筒子里冒出,在大棚里打工的人们虽汗水涔涔却怡然满足。

如果说故乡是宁静温馨停泊的港湾,那么现在居住的小镇便是繁荣喧嚣整装待发的码头,如一块巨石投进一潭死水,激起了千层波浪。由原来的自给自足的小农意识到充斥商业化气息的商人思维。全家人的身体里犹如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股蠢蠢欲动的由内而外迸发出来的劲膨胀着……

父亲被安排在市区一个煤厂子上班,专门用手推车给指定的居民家送煤。每天往返煤厂子和居民家数十趟,脏点累点对于干惯农活的父亲来说也已得心应手了。尤其是每天面对六七十元的收入,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就连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半个小时的路程都不觉得累。呼啸的北风也似乎温柔了许多,路边的树挂也更晶莹剔透。父亲黑色的棉大衣敞开着,棉帽耳朵在风中飞扬着,大头鞋把脚蹬子蹬得吱吱作声……

新家的前院是一个小型毛衣加工厂,四合院式的房子,有十多名工人在十多台横机上忙碌着。这是个从成衣加工到批发销售的商家。原料是从南方毛线批发市场购进的五颜六色的晴纶毛线,织工每天从横机上织下来的都是毛衣的单片,然后下放到缝工手里缝合,最后叠齐成捆,放到自家的批发档口销售,每天都供不应求。

丽萍和母亲便给这个加工厂缝活。缝一件毛衣五毛,毛裤两毛,帽子两毛,围脖穿穗两毛。每天当母亲和丽萍抱着毛衣半成品时,犹如怀抱一颗热诚的心。母亲不停地说,要珍惜这个坐家赚钱的机会,用心缝决不让老板失望。从此不论活多活少,丽萍和母亲缝的活总能让老板娘赞不绝口。缝工来取活时老板娘会大发牢骚:“看看你们缝的,毛愣三光的,你们看看后院大嫂缝的,都说人娘俩挣得多,活在这儿摆着呢,还有啥说的?”

八十年代末期,光复路批发市场是长春市唯一的一家大棚式批发市场,集小百、钟表、鞋帽服装于一体的综合性批发市场。所有外五县乃至本市的零售商都到此进货。从早上六点半到下午四点,整个光复路批发市场都人声鼎沸人潮涌动,生意异常火爆。毛衣加工厂老板孙叔家的档口就在光复路市场的针织厅。时值冬季,外五县的购买量相当大。工人们加班加点地工作着,老板和老板娘累得疲惫不堪,母亲抱着多于平常三倍的半成品回到家。复查毛衣数量时,发现多了三件毛衣后片,急匆匆地送回厂里。

“她婶,我和丽萍都查了数,多了三件毛衣后片。我看你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要是能信得着,你每天放活时,让我闺女帮你复查一遍再放。这么多活要是总差数就麻烦了。”

“可不咋地。这些日子连夜赶活我一直没睡好,头有些懵,是得找个帮手复查。要是都像大嫂你的心眼正能送回来,要不送回来,找谁要哇?”

“人做事得凭良心。你能用我们缝活就等于是救了我们,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嫂子,这么长时间头一次有人说这话。我早看出来了,你值得我交哇!”

“她婶,虽然你挣钱,但起早贪黑实属不易,你别多心千万别寻思给闺女开支,一泡尿功夫就查完了。”

“这是哪的话?人付出劳动就得给人开支。”

“她婶,你真见外,就当闺女在你跟前锻炼锻炼。如果你非要给钱那就不让闺女来了。”

“哎呀,行,行,行!大嫂,不开支,当个人孩子用,行了吧。”干练果断事无巨细的老板娘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嫂。

每天傍晚,丽萍都会跟在老板娘身边复查毛衣、毛裤、围脖、手套等半成品的数量。老板娘风风火火的干劲,干脆利落的话语,深思熟虑的心智都深深吸引着丽萍。老板娘也喜欢这个漂亮麻利眼里有活的小丫头,经常对丽萍妈说:“大嫂,我这俩儿子还小,要不,当儿媳妇了。我呀太喜欢丽萍了!这丫头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先让她在我这锻炼锻炼,有机会让她叔帮着在光复路找个活,当个服务员也不少挣,再说当服务员多锻炼人呐,将来有机会兴许就自己干。就咱这漂亮能干的样儿,没准哪个生意人家相中了,娶走了呢。”

“她婶,那咱可不敢想,咱家也没有城市户口。”

“大嫂,那是上班人的要求。现在生意人谁还注重那些呀?我们家也没有城市户口,也不比城里人生活差。再说找对象不一定要找上班的,找一个做生意的多好。这年月只要不违法敢想敢干就能赚钱,有了钱,你就能成为人上人,被人尊重,被人羡慕,扬眉吐气。大嫂,你看着,早晚有一天这丫头一定能支起个买卖并能超过我,你看她那机灵劲就差不了。”

“她婶儿,借你吉言吧!”

那一天,老板娘的一番话深深触动了丽萍的心。生命里还有许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然自己遭遇了奇耻大辱,但还是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这一生我都不要当别人的老婆,我要当老板!老板娘带丽萍到织衣车间转了一圈,十多台横机织衣的歘歘声,古老捣线车的转动声,质检师傅忙碌的身影。丽萍想,这才是生活,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生命价值。感谢改革开放的好年代,让每个人都有用武之地。考学不再是幸福生活的唯一出路,一个全新多彩的世界在丽萍眼前展开,一个崭新坚定的梦想同时萌发。

寒假,大明回到家,他一如平常,瘦削俊朗的脸,干净利落藏蓝色的学生制服。不同的是几个月未见,他的嘴唇竟冒出了毛茸茸的小胡茬。在家几天,他一直合不拢嘴:“爸,得回听二叔的,来对了吧?看您这天天有酒有肉的,我妈和我姐在家就把钱挣了。怪不得老师说,所见所闻改变一生,不知不觉断送一生。这话千真万确,将来考上大学,分配到这儿上班,怎么也比农村强。”窗外北风呼啸,白雪皑皑,一家人心里却盛满了一个绿色的希望。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璀璨的烟花盛开在空中,异乡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父亲打车接来了奶奶,浓浓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香喷喷的炒菜,热气腾腾的饺子,成箱的啤酒和饮料,这是丽萍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最殷实的春节。过年了,应该高兴,可一股莫名的酸楚直袭心头,丽萍的胸口隐隐作痛,无尽的相思早已把她的心带到了远方。她忍住泪水佯装出去看烟花,大明跟了出去。

“姐,人不能活在回忆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虽然我不懂感情的事,但我知道人要学会释怀和遗忘,才能不断往前走。外面太冷了,进屋吧,别影响全家人的心情。”

全家人围坐在黑白电视机前,一九八八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始。

柳丝缀着一个个黄色的芽孢,春天用它最温暖的盛情拥抱着整个城市。丽萍的春天也如约而至,毛衣老板孙叔把丽萍介绍到光复路市场卖服装。

服装老板拖着企鹅般臃肿的身体,在柜台里面踱着,云彩卷般的盘头在头上高高耸着,看上去油光锃亮,似乎要滴下油来,金丝边眼镜虽遮挡着,但却怎么也挡不住她那挑剔犀利的一眼望穿人骨头的目光。丽萍倒吸了一口凉气。

“丫头,没卖过货吧?”声音直直的硬硬的。

“没卖过。只是在孙叔家干了一阵零活。”

“听老孙说,你人品不错,人也机灵。卖货这活练一周就会了,没啥难的。我和老孙是朋友,用你我心踏实。来,丫头,把衣服换上打个样。”

格风衣穿在丽萍身上愈发青春靓丽。整个上午,她不停地更换衣服,穿哪个色卖哪个色,她不停地转动脑筋,用心学老板卖货。

“姐,拿几件吧!这是最新的款式,价格还便宜,保你能卖上价。”丽萍向顾客兜售着货物。

“行,拿几件吧!”顾客欣然应允。

“姐,把色拿全了,不跑客,不好卖的色你拿回来换。”

“行,这小嘴!老板大姐,你女儿呀?”

“是侄女,闺女怀孕了,暂时来不了啦。”

丽萍麻利地数着货、开信誉卡、打包,老板的眼早已眯成了一条缝。粉嫩的脸蛋,优雅的气质,甜甜的微笑。天哪,这哪里是一个农村姑娘啊,看来积压的货也有救了!老板的心乐开了花。

“丽萍,你就踏踏实实的在我这儿干吧,工资少不了你的,每月四百元管饭,要是卖得好,还有奖金,这在别人家是没有的。你问问你孙叔,我不是谁都能相中的。这几天也来了几个服务员,我都没相中,看来,你孙叔没白吹。”

“您放心吧,周姨。您既然用我了,我一定好好干。哥,拿几件吧。这几款都是年轻小姑娘穿的,一定卖得快。您看这领子,还能两用,能立起来。您要是不敢多拿,少拿,等卖好了,回头再多拿。”丽萍的声音稳稳的柔柔的,还唠着嗑呢,眼睛却如鹰一样锐利,死盯着顾客。

下班前一数,早晨到的三百多件格风衣只剩十几件。

“周姨,明早还到货么?”

“到一小包好色,库房里还有二百多件乱糟色,明天搁在一起卖。”

“行,明天哪个色多我穿哪个色。”

天哪,这是感动了哪路神仙,给我派来了天兵天将。老板暗自窃喜。

“丽萍下班怎么走哇?”老板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骑自行车。”

“那行,慢点啊。”

形象价值百万,丽萍的到来竟然在服装一条街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随着销售额的直线上升,只两三天功夫,一条街就有四五家上了格风衣而且价格也便宜。

“傻们,我让你们跟货!老娘陪你们玩到底!丽萍,把价格降到底,玩死他们。反正咱家已卖出两千多件了。”

好好的一个商机,被大家一窝蜂似地跟货,活活卖死了,由原来的5元降到0元,如同割肉般。

“周姨,少降点不行么?这不白卖了吗?咱这是二节柜台费用哇!”

“没事,萍,没赔还赚两毛。不整狠点,他们老嘚瑟。明后天我去西柳沈阳进点新货就有了。服装厅不比针织厅,你孙叔他们那个厅都卖一样货,利贼薄。服装只要更新快,就能挣大钱。这帮傻们,就知道盯着别人家,自己创点新不行么?我虽干服装时间不长,但我从不跟货,吃别人嚼过的馍有啥意思!”

“周姨,您也真不容易。”

“孩子,商场就是战场,没啥不容易的。人活着就得面临压力和挑战,要面对困难,不要逃避困难。今晚我去进货,明天让我闺女来收钱,我不在家,你俩慢慢卖,到新货就好了。”

第二天,丽萍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时更用心。趁着周姨女儿出去吃饭存钱的空档,对面摊位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凑了过来:“妹,这回知道了吧,你老板多黑,就你挣那点工资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大妹子,你出来是为了赚钱,如果在这儿觉得挣的少,到我家干。我家别的厅还有摊位,指定比她这儿挣的多。”

“姐,到这卖货,是我孙叔介绍来的,我不能让我孙叔失望。是,我出来打工是为了赚钱,可做人还有情字在,我之所以能卖点货,全是我周姨教的,我很感激她。”

这就是每天周姨长周姨短地叫着的对门。这就是忙不过来时,周姨让丽萍在对面帮着照看的同行。对门的脸突然在丽萍的瞳孔里变得扭曲变形。人们说她很有钱,可在丽萍眼里,她的人品大打折扣,变得一文不值。

开支的时候,老板多给了丽萍一百元奖金,丽萍拒绝了。老板很喜欢这个重情重义的女孩,从此每天下午不忙时,她便可以出去溜达一会儿,卖货的事让丽萍一人做主。

“姨,你出去时我又零卖了三个,每件加十五元。”

周姨微笑着,她心里清楚,这里有两回都是她让朋友来零买的,目的是要试探丽萍是否把零售都记成了批发。

大凡世上所有商人都是多疑吧?几年以后丽萍才真正理解商人这两个字:执着、坚强、妒忌、干练、多疑、果断。

丽萍给父亲买了上衣,给母亲买了盒紫罗兰香粉,给大明邮去了二百元生活费,自己买了盒蓓蕾粉饼。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略施粉黛的丽萍更加妩媚动人,不好卖的颜色穿在丽萍身上那也叫时尚流行。

周姨对丽萍的喜爱溢于言表:“萍,姨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姨,我不想找。”灿烂的眼神里突然黯淡下来,如夜空滑落的星。她如何能忘记那个自童年的冬日起滋生沉淀的十多年朴素丰盛的感情,而今却成了一段遗憾的令人心痛的往事……

“姨,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我想自己做老板!”

“想法是对,可有合适的也该处哇。你一辈子孤孤单单的,你父母多操心。傻孩子!”老板的眼里泛起雾水,她疼惜地看着丽萍噙着泪的眼。她哪里知道,在丽萍心底还有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永远也不能启齿的痛。周姨爱抚地摸着丽萍头上的马尾吊辫:“是,你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下伤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他。想必他一生都不会放下这段情感,一生都会在痛苦和怨恨中度过。但事已至此,你必须从往事中走出来,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萍啊,苦也好乐也好,人生这条路还得不断往前走。十年打工都是工,老板只能给你位置却不能给你未来。你说的没错,一定要自己当老板!”

冬天,银装素裹,春梅来信了。除了报平安之外,还说天义已经考上了军校,天成也去当兵了。好!真好!丽萍把那封信紧紧地抱在胸口。这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他知道会有更好的生活等待天义。一丝酸涩掠过心头,生活宛如一条静静的一直向前奔流的河,看似平淡却深情无限。但无论怎样深情无限,还是要向前奔流。是啊,我应该有我自己全新的生活了。

大红的羽绒服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耀眼,崭新的二六自行车飞快地转动着,从此让往事随风飞扬。

春节过后,春寒尚未褪尽,依稀有料峭的风。周姨生日。下班后,丽萍提着生日蛋糕去贺寿。从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张冬强的眼睛就没离开丽萍的脸。洁白的丝巾缠绕在丽萍秀美的脖颈上,愈显皮肤的干净与粉嫩。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透着甜甜的笑,俏皮的马尾辫高高束起,大红的中长呢子上衣紧裹着聘婷的身材。

“周姨,生日快乐!”

“哎呀,我刚念叨完,咱家大美女就到了!丽萍啊,这都是自己家里人,随便坐啊。这是我二姐,这是我外甥,冬强。这个是我儿子。”

“大家好!”丽萍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

冬强的心如同猫挠,痒痒的。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作为中学语文老师的他,此刻有诸多溢美之词不断地窜出他的大脑:端庄、优雅、恬静、漂亮。

“周姨,谢谢您待我如同亲人一般。祝您健康快乐!”

冬强仿佛听到泉水流过山谷的声音。在过往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他也曾遇到过好多漂亮的女孩,却从没有令他如此心动的感觉。他情不自禁的拉开夹克链子,仿佛心都要蹦出来。

“周姨,我得先走了。自行车胎扎了,我得去修,要不明早还得倒车。”

“这么晚了,你到哪去修哇?让冬强骑你哥的跨斗子送你。”

“不用,不用。周姨。”

“你这孩子,咋这么外道哇!自行车和车钥匙先放我这,明天你哥你姐都在家,都能帮你修!”

跨斗摩托车行驶在早春傍晚的街道路上。冬强感觉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就坐在他身旁。

“你每天都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够辛苦啦。”冬强关切地说。

“不辛苦,年纪轻轻的不算事。”丽萍的声音柔柔的,如夏夜微醺的晚风拂过。“就到这里吧,进路口就到家了。谢谢大哥。”

目送丽萍走进路口,一种不可遏制的怜香惜玉的感觉在冬强心里油然升起。

周姨和姐姐在屋里忙碌着。

“老妹,你说这丫头多招人稀罕呐。可就是没工作没户口的,怪可惜的。”冬强的母亲惋惜着。

“二姐,户口算个啥呀,咱家又不是不能办。她三姨夫生前的老战友在公安局户籍科工作,花点钱不就办了吗?再说工作,谁现在还拿它当回事,干点啥不都比上班强啊。姐,我跟你说,这丫头有心劲,人品又好,还稳当,将来干点啥都是个个,这配冬强不是绰绰有余吗?你看看咱家冬强,蔫了吧唧的,文绉绉的,还戴个大眼镜子,这找媳妇一定要找这样能干机灵的,才能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人孩子说不找,难整啊!”

“难整啥?这就要看冬强用不用心。只要用心,没有办不成的事。二姨,你看刚才冬强那直勾勾的眼神,这回好像真找到感觉了。”周姨的女儿怀抱着馨香的婴孩。

“挺好,挺好。”冬强的老母亲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周六,下班时,冬强把修好的自行车交到丽萍手里,还换了一个崭新的软绵绵的座套。

“没经你同意就换了个新座套。”平时面对那么多学生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冬强此刻竟有些胆怯羞涩,脸竟有些微微发红。

“谢谢你,大哥。这座套多少钱?我一定要给你。”

“别,不……”没等冬强说完,丽萍已把钱迅速地塞进冬强深蓝的羽绒夹克口袋里。

春天的天气乍暖还寒,一连几天丽萍都咳嗽低烧。下午丽萍高烧还呕吐,周姨急忙把丽萍送到市场附近的诊所打吊瓶。二十多分钟后,冬强匆匆地赶来,丽萍冷得浑身直打颤,冬强脱下羽绒服披在丽萍身上。丽萍不停地呕吐,污物溅到冬强的裤子上,鞋上。冬强一边看着吊瓶,一边收拾污物,丽萍靠在长椅上昏昏睡去。她看见自己奔跑在中学秋季运动会场上,一个趔趄丽萍摔出去好远。两条膝盖上流出了血。天义发疯似的背起丽萍,跑向大队卫生所。

“天义!天义……”烧得昏昏沉沉的丽萍在梦里呼喊着,眼角流出了泪。冬强的心有丝丝隐痛。三姨已和她讲过丽萍的故事,冬强早已被丽萍的善良感动。

吊瓶打完,丽萍的烧渐渐退了。她抬起疲惫的眼,看着身边的冬强:“大哥,麻烦你了。谢谢!”

“不谢。烧退了就好,你在家休息几天吧!”

“不用,明天就好了。周姨这儿还挺忙的。”

“丽萍,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三姨家取摩托车送你。听话,等我啊!”话音刚落,冬强一如离弦的箭飞身上了自行车。

厚厚的军大衣挡住了风寒,丽萍蜷缩在跨斗里,冬强的心疼痛难耐,不知不觉到了那天分手的路口。

“大哥,到家里坐一会吧,喝杯热水暖暖身。”

丽萍说明情况,父亲不停地说:“大侄子,谢谢了。”母亲喋喋不休起来:“光顾着美,穿得太少了。”

冬强四下环顾,温暖的屋里有小火炕,包缝机上堆着晴纶毛衣毛裤半成品,缝纫机针脚上还有未完成的袖片。屋子里简单却也干净整洁。

临出门冬强又返回身叮嘱丽萍:“明天还是穿羽绒服吧。”

寂静的寒夜,冬强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丽萍烧得发红含泪的双眼,还有那让人疼惜的病容,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出。丽萍,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我都被你迷住了,我的心被你偷走了。

为了感谢冬强的热心相助,丽萍买了副皮手套拖周姨带给冬强。

“你这孩子,自己亲自送给他多好。要说冬强这孩子也真不易。不大的时候,我二姐夫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死了,他们娘俩相依为命。这小子还行,考上了师范,孝顺本分还有三室一厅的住房。萍啊,我姐和冬强都很喜欢你,处处吧!”

“周姨,我现在还小,不想找对象。”

“你这孩子,真不让父母省心。”

冬强把皮手套贴在自己脸上,仿佛丽萍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他看见丽萍站在面前冲自己笑呢,那笑容足以让自己的心沉醉。

那日丽萍父亲给一户住在三楼的居民送煤,丝袋子里装的煤太多太重了,楼梯又滑,父亲滑倒了,胳膊轻微骨折,丽萍请了假在医院护理父亲。晚上,冬强来了,还带来了老母亲亲自包的饺子。

丽萍满脸感激:“大哥,你回去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我行。”

“行啥行?你躺那空床上睡会儿,我看着吊瓶。”

“大侄子,你回去吧。我也没啥大事。”丽萍父亲催促着。

“叔啊,我在这儿你上厕所不也方便吗?”

下半夜了。丽萍翻身,发现冬强的羽绒服盖在自己腿上,而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趴在父亲床边上睡着了。丽萍悄悄地把羽绒服披在冬强身上:大哥,虽然我对你已有了感觉,但我不能跟你处对象,你知道吗?我已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了。

冬强不在屋时,父亲絮絮叨叨地说:“丫头,这小伙子不错。人好,条件又好,还不嫌弃咱们……”

“爸,我嫌弃!”

“你嫌弃啥?”

“我嫌弃我自己!”丽萍的眼泪竟然流下来了。

“得,得,得!不处就告诉人家,省得人家在咱这儿浪费时间。”父亲有些愠怒。

几天后父亲出院了。丽萍和冬强推着自行车在风中对望着:“大哥,我了解你的心思。可你太优秀了,我根本不配!”

“丽萍,从那天在三姨家第一次看到你,我便认定了你。不管你同不同意,我的心已是你的了,我不会放手的!”

“大哥,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我在周姨那儿干得好好的,你别难为我行吗?”几乎是恳求的口气。

“不行!”冬强扔倒自行车,双手抓着丽萍的双臂:“丽萍,我的心里全是你,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我不会放手!”冬强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丽萍。

“大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我……我不配……”丽萍的眼泪簌簌而下,冬强的心疼死了。他紧拥着丽萍的肩膀:“丽萍,你所经历的,有的,没有的,都不影响我追你。相信我,我会用生命呵护你。”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丽萍的脸上都是泪水。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俩从现在开始相爱。”冬强真诚地说。丽萍的美貌与坦诚撩拨着张冬强的心。爱入膏肓,四个字扑面而来。

此后的每个周六周日下午,周姨会让丽萍提前下班去约会。如果某天没约上或丽萍来迟了,冬强会觉得心慌,没着没落的。他想,这才是恋爱的感觉。冬强的善解人意,真诚正直,善良体贴时时刻刻都在感染着丽萍。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依赖的情感油然而生并且愈来愈强烈。

电影院里上映《小花》。当哀婉深情的主题歌响起:妹妹找哥泪花流……丽萍如带雨的梨花,让冬强心生怜惜。他情不自禁的搂住丽萍的肩膀,他的内心膨胀着,有些感觉拱啊拱的,马上要喷薄而出了。可他终究没说出那三个字,只默默为丽萍擦去泪水。

小饭店里冬强殷勤地照顾着丽萍:“快别难受了,小傻瓜,好好吃点东西,要不一会儿胃就难受了。以后再也不领你看伤感片了,看你掉眼泪我心里不好受。”

“行,听你的。以后咱俩去看喜剧。”

五月中旬的春城温暖碧绿,公园里的花争先恐后地开着。冬强和丽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身上,阵阵花香扑面而来。冬强傻傻地注视着丽萍。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九曲回肠荣辱得失都随之偕忘。

“看什么?不认识?”丽萍微笑着看着冬强。

“真得感谢三姨,跟你在一起我真幸福。”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那么真诚。冬强火一样的爱让丽萍有了强烈的渴望,她渴望有一个家,一个在繁华的都市里只属于自己的家!

大明终于一鸣惊人,成为那一届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收到了东北师大外语系录取通知书。

儿子的未来有了着落,女儿的婚事也有了谱,父亲开心地笑着,逢人就说:“人挪活树挪死,挪动挪动这不都活了吗?儿子的外语系现在特吃香,丫头婆家也张罗着会亲家呢,我们得准备准备捯饬捯饬。”

一辆红旗轿车把丽萍父母风风光光地接到了冬强家。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三居室的家。家具虽然陈旧,但依然干净温馨。宽敞的大厅,温暖的卧室,简洁的橱窗,还有窗台上怒放的花儿,都在以最亲切的姿态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大兄弟大妹子,我们早就想请你们一家人来家里坐坐,感谢你们生养了这么好的闺女,才让我姐家有这么好的儿媳妇。”周姨招呼丽萍的父母。

“这说哪去了,她姨,你也没少操心!”丽萍妈礼貌地回应着。

“亲家,今天把你们请来,就是商量一下俩孩子的婚事。这也处了几个月了,也知根知底的,看看不干啥就定下来。冬强说他俩太投缘了,我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丫头。”矮胖的冬强妈一脸幸福。

“那看看亲家亲家母有没有啥要求?”三姨询问道。

“没啥要求,只要他们俩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丽萍父亲强调着。

“我知道农村嫁女儿得要聘礼,可咱城里不兴这个。再说即便要了,我姐也拿不出来。她一个人供个大学生也挺不容易,谁有粉都想擦在脸上,谁不想让儿子的婚礼体面点呀,可现实就这么个情况。大妹子,委屈丽萍了!”三姨面带惭愧。

“她姨,啥也不要,将来这家的一草一木也是他们的。要了,我们家也不想花女儿一分钱,只要他俩好好过,比啥都强。”丽萍母亲温和地说。

“亲家母,这眼瞅着要进九月了,我寻思着把房子重新装修一番,过了年开春就让俩孩子结婚,行不?”

“行。老姐姐,孩子将来在你跟前,就当闺女一样,该指使就指使,该说就说,别惯着。”

“放心吧!我多了个老闺女!”

张冬强的心从未有过这样的甜蜜,想着就要和心爱的丽萍朝夕厮守在一起。他的心被爱情之火燃烧着……人的一生一路走来都是在寻寻觅觅中度过的,寻觅到前世有约的人,从相识、相知、到相许这需要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

冬强相信缘分,因为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没遇到过如此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淡绿色的朱利纹连衣裙,紧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神态静美,就连那双白色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咔咔声都会让他觉得悦耳动听。自古形容美女都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丽萍她不倾城,也不倾国,她身上透着阳光、自信、优雅、坦率,是个美貌与内涵兼备的魅力女孩。冬强的心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情不自禁涌上心头。

“萍,我出去打车让爸妈先回去,你再陪我一会儿呗?晚上我送你!”冬强扶着丽萍,一脸的深情。

自行车懒洋洋地行进着,夏日的晚风拂面而来,犹如妈妈温柔的手。

“冬强,你怎么和你哥差那么多岁数呀?我刚才听说,你侄女岁数和你差不多?”

“想听么?”

“嗯。”

“那得有点奖励!”

“我让你要奖励。”坐在后车座上的丽萍使劲挠冬强的腋窝:“讲!”

父亲是山东人,从小随父母逃荒到长春。兵荒马乱,灾难云集。在他十三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万般无奈之际,他想起母亲生前说起的在黑龙江昂昂溪的亲舅舅。那时的火车是苏联人掌控着。父亲人小鬼大,就买了壶酒送给大鼻子,顺利到达昂昂溪。可诺大的世界到哪里去找他的亲娘舅啊?他找啊找啊找啊,终于饿晕了,倒在一个牧民的帐篷旁,被一个善良的蒙古族老太太救了,留在那里放了几年羊,总算活了下来。孤苦伶仃的父亲一心想找到亲人,可几年寻找都杳无音信。他又想起世上唯一的亲人,长春的远房二叔二婶。于是他又返回长春,临走时,蒙古老太太赠他一匹马和几张羊皮。父亲卖掉了那匹马和几张羊皮回到了长春,几经周折找到了远方亲戚。后来被人介绍到长春饭店做学徒,再后来在永春路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也算红火,不久娶妻生子,那个妻子生下我大哥后大流血而死。一年后,父亲又娶了一位妻子,也是生下二哥后难产而去。一连串的苦难打击没能击倒父亲,他仍用心经营饭馆,挣钱雇人带两个孩子。再后来又娶了我母亲,他们相差十多岁,但感情很好,不久在市里又开了几家连锁店,生意都非常好。说也奇怪,大哥二哥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没有生育,终于,他们长大了,母亲三十五岁时有了我,一家人其乐融融。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打成重经济犯,所有财产都被充公。可怜的父亲游过街蹲过牛棚,那时的人似乎都疯了,父亲被红卫兵打得遍体鳞伤,终于惨死在又红又专的红卫兵的棍棒下。父亲的死给母亲带来极大创伤,得了抑郁症。大哥去了齐齐哈尔投靠他亲舅,并在那安家立业。二哥去了吉林的姨家,在那娶妻生子。原本刚迎来曙光的一家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父亲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没有到下,却倒在了那个疯狂而悲剧的年代!

终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父亲被平反昭雪了。政府照顾我们娘俩给了一套当时相当好的三居室住房而且是二楼,就是现在住的房子,又给母亲安排了工作。搬进新房那天,母亲哭了,她声泪俱下地说:我不要新房子,我要老头子!我要永春路那一排房子!

车座后面的丽萍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冬强的衬衫。总以为自己经历了惊涛骇浪,却是别人碗里的风波。比起老人家经历的磨难,自己的经历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年末,春梅来信了:丽萍,我和小木匠好上了,我怀孕了。昨天已在公社领了结婚证,今天就搬到他家去了,算是结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反正幸福来了我绝不放手。丽萍,别看小木匠瘦小,活却干得又快又好,全大队的人家有活都找他。农闲时,木匠活都能接续上。虽说挣不了大钱,但我们有房子有地,足以丰衣足食。他人善良,对我爸和春雨都很好。春雨不爱干庄稼活,在家游手好闲的,总爱跟人打架。最近总嚷嚷到外面闯一闯,见识见识,学点技术。丽萍,帮他找个饭店,学学厨师吧,他是那块料。另外,天立也当兵去了。

丽萍的记忆中,那个走路如一阵风似的,长春梅四岁的小木匠叶大利,消瘦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羸弱的肩膀上经常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做木匠活工具的大帆布袋子。据说他小时候,父亲心脏病过世,母亲后来精神失常走失,至今杳无音信。从此他生活在做木匠活的大伯家。凭着苦钻的劲,小小年纪竟干得一手木匠绝活,在整个大队都有名。丽萍家搬走那年,人家已在大伯家旁边盖了一间半砖瓦房。这是个朴实能干的好人,春梅嫁给他应该很幸福。她又想起了天义,他也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了吧。

青葱岁月温暖而又珍贵的记忆又悠然浮现。视野朦胧中,丽萍看到了那个有着笑眯眯的小眼睛,重情重义的骑着自行车轮班载小伙伴的天义。那个瘦弱却力大无穷爱打架生死不惧的春雨,那个倔强的被人打伤也不掉一滴泪的春梅……

记忆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心海又一次被掀翻,那些无悔的岁月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