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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落网(下)

江尧突然开始幻想起蛮族的铁骑冲到北都城下时,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怀阳城上一次暴露在战火之中时,还是五十年前的那次藩王叛乱。就算那时,试图进攻怀阳的瀚州步兵也照样在北都雄伟的城墙下撞得粉身碎骨。

假若有一天,殇阳关的长城真的被蛮族攻破,届时从那里到北都,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地可守。若纳兰蓉的和亲不能成功,来年开春,蛮族大军又会再次进犯。这一回谁胜谁负,可就殊难预料。

城门吊桥缓缓升起,不过并未完全关闭,而是抬起一个弧度。自从南唐贼人在北都显露行迹后,盘查来往客商的力度比往日还要大。尤其是通往南北两边城门的行人,都要接受严格的盘查方才能出城。

他忽然又记起了那日在客栈中与他死斗的长发少年和黑衣老者。自从他将让两人溜走后,虽说金吾卫接管了追捕的工作,却再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此时那二人身在何方,又或许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也未可知。

回到总坛时,天气愈发冷了下来。江尧走在路上便觉浑身发抖,加上接连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葛洪云一路同行,却也没有给他多递件衣服的意思。

总坛的雪地上,多了些打斗挣扎的痕迹,还有一行血迹,一路延伸到审讯室的门前。江尧不知道赵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但看到此等惨状,还是心有戚戚。

一进大院,立刻有个身穿黑衣的弟兄上来汇报道:“总长大人!逃犯赵里已经抓获!现在孟大人正在里面主持审讯!”

葛洪云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照例还是让江尧扶着他。“知道了。你们都散了吧。这几日追查南唐奸细,你们都辛苦了。”

那人躬身道:“谢总长大人!”

江尧道:“义父大人,我们这是……”

“先审赵里。你的事,我们后面再谈。”

审讯室里最大的一个房间,私下里被“鸦羽”的兄弟们称作停尸间。因为运进去的人,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出来过。最少也得断胳膊断腿——当然,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会在承受几天几夜不间断的折磨后痛苦地死去。死在停尸间的人,尸体上双目圆睁,怎么样都合不拢。有人偷偷说,这代表他们生前承受了太多非人的痛苦,死后会化作怨魂。怨气一日不灭,他们的眼睛就一日不能合拢,直至尸体完全腐烂为止。

和江尧共事的弟兄,一般都很少从事审讯的工作。尽管大家都以杀人为生,但还是觉得停尸间杀孽太重,不可久留,离得越远越好。

打开房间的大门,立刻就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奇特的臭气。房间中遍地都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各种门类都应有尽有。中间是一台刑架,赵里被脱光了上身衣服,手脚腕处被铁链锁住,拷在刑架上。

刑架旁站了两个黑衣弟兄,手里拿着江尧叫不出名字的刑具。赵里的身上已经有了几道伤口,都是拿鞭子抽出来的血痕。伤口上颜色很奇怪,并非红色,而是介于红色和黑色之间的猩红。江尧知道那是“鸦羽”自行研制、用于审讯的药物。涂在伤口上时,不会使伤口恶化,却会使受伤者感觉到成百上千倍的痛苦。能在审讯室中抗住这一关的人,弟兄们都会暗暗称赞他一句有种。

赵里的两道伤口上,都被细密地涂上这种药水。此刻他全身如痉挛般剧烈地颤抖,嘴唇发紫,眼仁发白,却始终没有开口求饶。

孟岩倚靠在墙边,一直低着头。看到葛洪云和江尧进来,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参见总长大人。”

江尧孟岩对视一眼。江尧立刻读懂了孟岩眼中的意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归队了。

葛洪云走到刑架旁边,打量了赵里几眼,问道:“开口了么?”

一个黑衣弟兄答道:“赵大人——不,赵里还没开口。”

葛洪云冷笑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两个黑衣弟兄领命而去。房间中只剩下葛洪云和“鸦羽”曾经地位最高的三个人。两个时辰以前,赵里还是“鸦羽”重要的副手,现在却已经满身是伤,身陷敌阵之中。房间中陷入一阵难熬的沉默,只有赵里肩头伤口的鲜血还在不住地涌出,滴在地上。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葛洪云搬了张椅子,坐在赵里面前。

赵里重重地喘着气,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剧烈的疼痛让他神经麻木,难以发声。

“不想说?”葛洪云挑了挑眉,转头问道:“孟岩,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吧。”

“我一路跟着他来到城东的一间民房,他在那房间屋檐的里侧放了一封书信,就打算从东门离开。我和另外三个弟兄在城门前将他抓获。”孟岩的声音很冷,几步不带任何感情。

“书信里是什么内容?”

孟岩答道:“是暗码。我们暂时无法破译,就命弟兄们抄了一份,再把信放回原处,然后派人监视。”

葛洪云满意地点头,“到头来,还是你办事让人放心。”

赵里似是忍过了那阵疼痛,往地上用力地啐了一口。

“想说话了?”葛洪云挪了挪身子,用手撑住头,“咱们弟兄们审讯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清楚。撑了这么久,不就是等我回来么。你还有什么可交代的,赶紧统统说出来,节省大家的时间,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赵里开始低声发笑,一边笑,一边全身都在抽搐。他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竟然仰着头狂笑起来。

孟岩抄起钳子从旁边的火炉中取出一块烧红的烙铁,就要往赵里嘴边送,却被葛洪云摆手拦住。

赵里笑到一半突然停下,随后瞪着葛洪云,哂笑道:“什么鸦羽总长,北魏的情报总管,根本就是个纸老虎。到现在才把我找出来……你们魏朝人,看来都无能至此啊!”

葛洪云依旧笑眯眯的,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说完了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说不出点有用的东西,之前你给囚犯们上的每一种刑,我都会让你试试。”

赵里缓缓环视整个房间,每看到一种刑具,他的嘴角就会抽搐一下。最终,他的语气低了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值我一条命。所以……来谈条件吧。”

“这么自信?”葛洪云挑了挑眉,“有什么条件?”

赵里的目光狠狠地在江尧身上剐了一下,道:“先让他们两个都出去,我只和你谈。”

不用葛洪云吩咐,孟岩躬身道:“卑职告退。”随后转身便走。

江尧犹豫了一下,葛洪宇便道:“尧儿,你也走吧。今日我也累了,我们明日再谈。你先回家休息吧。”

江尧无奈,只得奉命。房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江尧听到了赵里如幽魂般的话语:“我见到了……那个东西。”

走出总坛大门,风雪依旧不停。孟岩低着头走在前面,江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沉默不语,不知该从何开口。走到街道的拐角处,孟岩一把拉住江尧,道:“你要信我,我并未将你的行踪透露给总长大人。”

“我知道。可他们追查我动向的时候,你也没有给我打掩护。”

孟岩的目光黯淡下来,“你我是兄弟。可我也是‘鸦羽’的成员,对总长和朝廷要保持绝对的忠诚。”

江尧叹息一声,拍拍孟岩的肩膀,“兄弟,我不怪你。以你的个性,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已十分满足。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也没心情陪你喝酒了。”

江尧说罢转身便走,孟岩一把将他拉住。“等等,你去哪?”

江尧并未回头,道:“去纳兰蓉的客栈。”

孟岩用力将江尧的双肩扳回来,直视他的双眼,道:“我最后再忠告你一次。真的不要再与那蛮族公主有所瓜葛。你的护卫任务已经结束了,有御林军看护,那公主现在安全得很。总长大人今天什么模样你也见到了。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和白大人现在在策划什么,谁也不清楚。但如果有人敢阻拦他们,总长大人绝对六亲不认。到头来,你的处境会非常危险的。”

江尧勉强笑笑,挪开孟岩的手。“知道了,多谢忠告。”

没走出几条街,他已浑身湿透,头发上全是雪。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边发抖,一边努力地往前踱步。他先回了趟家。家里许多天没有来人,房间里积了一层灰。窗户还未关严,不住地有雪从中落下。

他也无心打扫,随便找了件厚实的衣服披上。犹豫了一会,又把墙上一直挂着的那把长剑拿下,别在腰间。自从来到北都,这把剑他时常打磨,却从未拿出来用过。这是从昆仑离开之前,师父交给他的剑。他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但知道此剑乃世间绝品。削铁如泥自不必说,剑上仿佛自有魂魄,挥舞时运转自如,十成的功力,有了这把剑就加到十二成。

他裹紧衣服,锁好家门,冒着风雪向纳兰蓉的客栈走去。他又路过了前日他和纳兰蓉在深夜对饮的那个集市,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小贩都走了个精光。北方苦寒之地,每到深冬时节都是此种景象。但不知为何,今年这场大雪却让他倍感凄凉。

曾经信任的兄弟与义父,如今都已离他而去。诺大的北都城中,他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依靠之人。

客栈的旁边,仍有数个御林军的士兵在执勤巡逻。这一回江尧不再遮遮掩掩,亮出自己的身份,并宣布有要事要与公主殿下商谈。走入客栈大厅时,由于没有客人,记账的小厮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

他走到后院,纳兰蓉的客房所在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堆满了人。大院之中,除了几个御林军的卫士之外,居然还有一群侍女和裁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