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沉默，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难看起来。
谢二公子自知戳中了幼弟的痛脚，忙打个哈哈，先行脚底抹油，熘之大吉，没敢再计较睡眠质量被影响的人生大事。
至于原因，不用说，谢珩也记得，概因谢瑶牙牙学语之际，对谢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抱抱。”这一度令谢珩以及飘在空中的江欢幻灭了很久。
江欢气得跳脚，指着谢珩破口大骂：“看看你干的好事！”可惜没人能听见她的话。
……
就这样，让谢瑶独自一人安寝之事，算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毕竟谢珩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谢宗主跟谢夫人都没有办法改变。
谢瑶自知无力回天，于是迅速改变了策略。
第三晚，她不哭不闹，一身雪白的寝衣，抱着枕头，拎着画册子，就近敲开二哥谢瑛的门。进门问好，十分规矩礼貌。
她将画册子往谢瑛怀里一塞，便端正坐在一边听故事。半个时辰，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即便听得发困，也要苦熬这半个时辰，然后乖乖地抱着枕头，拎着书本原样返回。就好像真的只是听了故事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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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两三日，日日如此。
连谢瑛都不禁开始腹诽谢珩不讲情面，给孩子讲讲故事能咋滴，又不会少块肉。
直到那晚，故事还未讲完，谢珩便来了。
小姑娘一见到谢珩，百无聊赖到要发困的小脸，瞬间展露出灿烂笑容。她一头扑到谢珩身上，“阿珩哥哥，你终于舍得来接我了？……”
还捧着故事书，却被抛之脑后的二哥谢瑛，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小姑娘日日“苦熬”半个时辰，竟是一场“阴谋”。他无意对上谢珩的眼神，心中一抖，冰冰凉，凉得像是在人间腊月寒冬冰水里浸过似的。
谢瑛无语失笑。
自从谢瑶来了这个家以后，他这个小古板弟弟脸上的表情，丰富了许多，有了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也不再单以冷澹面孔示人。
唔很好，他还学会了拈酸吃醋了现在。
……
谢二公子冷笑一声，将两人扫地出门。
他推开窗，看见渐渐走远的两个人。
谢珩温温柔柔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哄着什么。小姑娘被他抱着，双手极自然地环在男孩肩头，眼神发亮，轻轻地一下亲在谢珩脸上。
谢珩脚步顿住。
从谢二公子的方向看去。
他刚好走到月光下，停住脚步，低下头去看怀中之人。他的表情是不自觉的欢喜，精致如玉的面庞，渐渐染上三两分薄红。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裁剪出最皎洁柔和的那一段月光，披盖在那双人身上，画面至美，却令人骨寒。
谢二公子记得，当年留下谢瑶之时，谢夫人曾说过，若要留下她，谢瑶必须只能是谢瑶……
多年来，世人一直以为，谢瑶是谢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没人怀疑谢瑶与江氏的关系，可同样，也将她与谢珩的关系，钉死在了兄妹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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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无法改变。
这个问题，江欢自然早就意识到了，所以她一直无法理解谢珩这个稀奇古怪的执念。
只是为了亲手将她养大？
……
经过一番“小心机”，谢瑶终于如愿迁回了谢珩的院子。
江欢也得以跟着谢瑶回到谢珩的院子。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屋顶上，看着粉色衣裙的小女郎，迈着百灵鸟一样轻盈的步子，走到谢珩读书的窗前。“阿珩哥哥，院子里的芙蕖今晨开了，你要不要来看？”
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温柔地笑道：“好啊。”
江欢白眼，恨不能飞起一块瓦片，敲碎谢珩的狗头。
“好什么好啊，你能不能清醒点，身为谢家儿郎，整日介，不想着如何用功读书，强盛谢氏，只想着带孩子，不思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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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没错，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江欢站在屋顶狠狠吐槽手拉手一起去赏芙蕖的两个人。说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正经的指责，从她这个古今玩世不恭二世祖郡主的嘴里说出来，这像话么？
……
江欢都快要愁死了。再这么下去，谢珩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醒得过来，她不会要在这个幻境中等个十几二十几年，等他俩长大吧？
然而，江欢着实是想多了，即便谢氏众人千防万防，谢瑶那张与江皇后过分相似的脸，还是引起了太陵江氏的注意。
尤其是从未停止过寻找江欢行踪的江家二郎，江清。也就是江欢的生父。
当然，他如此苦寻江欢并非为了找回亲生女儿，当年就是他下令将江欢扔进柴房自生自灭的。
江欢知道，江清之所以多年苦寻，是为了彻底地杀死她，以防她这个“人生耻辱”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让他沦为都城世家的笑柄。
都城谣言纷纷，谢夫人不得已之下，决定带着谢瑶远走东宁郡娘家，暂避风头。
-
就在两人即将启程的前夜，谢瑶忽然深中剧毒，吐血不止。灵动的小女郎，面惨似纸地倒在他面前。谢珩慌张向她跑去，脸色比谢瑶还要难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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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查出，是谢氏的一个老仆，在谢瑶的饮食中下了毒，为了帮好赌的儿子还清赌债，被江清收买。
老仆家中世代为谢氏做活，自认高出寻常仆人，又深知谢瑶的来历，故而笃定了谢宗主即便知道一切也不敢将他怎么样。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消息传至谢宗主处之前，他就被谢珩当众刺死了。
谢珩面色阴沉地站在榻前，猩红的双目，紧紧盯着帷幔中脸色苍白，似乎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小女孩。
他颤抖的掌心握着一把长剑，剑身染血。他方才便是用此剑斩杀了老仆和老仆的儿子。
……
江欢站在谢珩身侧，静静地看着他这幅阴云密布的样子。
其实她早就发现那个老仆有问题了，但江欢跟谢瑶的关系太过密切，且距离又近。她完全被谢瑶的存在压制住，只能以魂体的形式存在，什么也做不了。
江欢叹息，看着医士们皆是一脸凝重地围在谢瑶，看起来情况不是很好……
这一次，能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江清对谢瑶的厌恶之情，对谢瑶下毒手，不得不说，感觉还挺微妙的，谢瑶明明就是她，可好像又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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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毒没有下在她身上的缘故，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
江欢刚刚生出这个想法，谁知身体忽然一轻，完全不受控制地朝一个方向飘去。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从心腹位置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江欢：“……”好吧，她收回方才那些话。顷刻之间，无数属于谢瑶的记忆涌进江欢的脑海中，虽然那些回忆，江欢作为旁观者也有。
但与身临其境的谢瑶还是不一样的，她不管有记忆，还有对谢珩的依赖和独一无二的情感。
很多江欢不理解，想不明白的感情，从谢瑶的角度思考，彷佛都成了本能与理所当然……
“瑶瑶……”
江欢闻声，睁开眼睛，对上谢珩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谢珩？……”榻上的女孩发出沙哑的声音，不太确定地唤道。江欢猜想，大概是谢瑶就要死了，压制不住江欢了，所以她直接占据了这具身体。
谢珩去拿药碗的手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瑶瑶乖乖的，喝了药，我们就好了，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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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江欢早已将他的自欺欺人尽收眼底，“……谢珩，谢瑶已经死了，你也要陪她一起死吗？”
谢珩无言垂眸。断线般的水珠，从他玉一样好看的脸上滑过，下雨般一滴滴落进汤药里。江欢叹息，伸手抱住他。
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谢珩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丧失记忆，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去太陵江氏的柴房，将还是婴儿的谢瑶也就是江欢带回谢氏的。
他的执念是为江欢遮风挡雨，护佑她一世尽欢，平安喜乐。
“可惜……即便是幻境，依然无法做到，”谢珩苦笑道。
江欢伸手拍了拍谢珩的后背，这还是之前，江欢看谢珩哄小婴儿瑶瑶时，从他哪里学来的动作。江欢安抚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年谢瑶过得很快乐，我就在旁边，都看见……”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
“所以，赶紧醒过来吧，明华姨母愁得都憔悴了好些，阿九、师兄们，还有我，我们都在等你醒过来……”
谢珩在她耳边轻声一笑，磁性好听的声音，轻声道：“……好。”
幻境，应声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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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迷迷湖湖间，江欢觉得自己靠在某人的肩头，被抱着走了好一段路，那人的身上有澹雅清冽的苏合香气，是令人十分安心的气息。
江欢被噩梦困扰多年，少有好睡的时候，如今就着这清冽的香气，倒是渴睡得很，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谢珩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缓步走入内间的卧榻之侧，将她放倒在床上。江欢闭着双眼，睡得正酣，小脸被暖阁里的热烘得通红，毫无意识地小嘴微张。
少年俯身低下头去，鼻尖是香甜的帐中香，熏得人心跳加速，冰凉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下垂。滑入女孩的颈侧。
江欢不舒服地拨了拨领口的衣服，羽睫微颤，像是要醒过来。谢珩不敢再有所动作，忙敛了神，起身替她盖好被子，就要离开。
谁知，女孩脱离了温暖的怀抱，心中十分不满，双手顺势向上一揽，抱住谢珩的脖子往下拉，小脑袋舒适地窝在了少年的颈侧。谢珩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江欢拖到床榻上。
既不至于压着江欢，将她闹醒，还十分巧妙地保留了江欢主动“行凶”，而自己被逼无奈的证据。少年眼中渐渐盛满笑意，双手轻轻揽过江欢，重新将她放入怀中。
……
醒来的时候，江欢发现自己正窝温暖的被子里，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竟也没有被噩梦困扰，江欢伸了个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应是傍晚，房间里静悄悄的。帷幔都放下来，更是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再加上外面大约是阴天，屋里暗沉沉的，只余床侧的一盏烛火，发出的些许亮光。
……
江欢正欲撑手坐起身，谁知竟在榻上摸到了另一个人，她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江欢僵硬地缓缓转头，不想在黑暗中，额头抵上了一堵坚实的肉墙，磕得生疼。
瞌睡已经完全醒了，江欢心里警铃大作。
什么情况？
江欢冷静了一下，开始回忆入幻境前的事情。
她在谢珩的房间，还将其他人赶了出去，然后将牵尘香扔进了香炉中。
所以她现在一定还在谢珩的房间，应该是被先醒过来的谢珩搬到了他的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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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欢缓缓松了口气，瞬间又是勐地顿住，恨不得立马抽自己一个耳光清醒清醒。为什么她会有“幸好在谢珩榻上”这种可怕的想法……
……
微弱烛影下，江欢辨认出了那个与她同床共枕的人——
谢珩。
少年容色昳丽，已经不是幻境中男孩的脸了。现实中的他要成熟得多，也更锋利一些，十分接近第一世江欢初见他时的样子。
他与她凑得这样近。他乌墨柔软的发丝同她的纠缠，江欢甚至可以数清楚他纤长睫毛的数量，感受到他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清雅的香气。
江欢轻手轻脚抬起被子的一端，她想在不惊动谢珩的情况下，将自己同他摘干净。
谁知，正在她费劲吧啦地将他们的头发分开时，却蓦地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谢珩正静静地盯着她动作。
不知他是何时醒的，这样打量了她多久了。
江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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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一下子凝固住。
谢珩率先向一脸警惕的女孩伸出手。
江欢立马抱住被子往后一缩：“谢珩，你想什么呢？这一世，我可还没及笄呢！……”
谢珩迅速将二人缠在一起的发丝分开，轻声一笑道：“……你以为，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