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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臣

檀京城。

紫极阁。

天兴帝站在匾额下,抬头望着那四个金漆大字。

今日退朝后,他便站在了这里,奉茶的侍女端了几次新茶都被子满拦在了外头,宁靖侯讨伐恶人墓无功而返,天兴帝却没有责罚他,似乎连责备的意思都没有,但子满知道,陛下很不高兴。

紫极阁是凉国历代君王的书房,上百年来,这块匾额写着的都是“朝乾夕惕”四字,以警醒君臣勤奋谨慎不得懈怠。三十五年前,天昭帝弑兄夺位,这历史悠久的大凉宫,他唯一更换的便只有这块匾额上的题字。

前太子尚未被赐死时,年幼的子书祯时常出没此处,他在私下听父王和皇叔们谈起过更换匾额题字的事,便问那位两鬓斑白却依旧雷霆万钧的皇爷爷:“皇爷爷是神州霸主,为何要和光同尘?”

天昭帝没有解释,只慈祥地看着他:“你父王和皇叔们是怎么说的?”

子书祯心下一惊,避开他的视线,强装镇静说:“孙儿从未听他们谈起过此事。”

天昭帝那时并没有责备他,只让他上前来,伸出因常年征战沙场而不免有些粗糙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脑袋。

后来,他的父王便被天昭帝赐死在太子府。

子书祯目睹父亲服下毒酒,才猛然想起,他的皇爷爷可是会子书明心咒的大凉帝啊,他的父王与皇叔们私下谈的那些僭逆之词,其实早就被天昭帝看穿了。

所以,他父王的死,是否该归结在他的头上?

他又是否在欺瞒的那一刻,遭到了天昭帝的嫌弃?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如今再回首过去,一切隐匿在黑暗里的盘根错节都变得无比清晰,却也已经毫无意义。

身在皇家,从诞生那一刻起就被笼罩在权力的阴云里,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死无全尸。

一朝失势,没人救得了他子书祯,没人将那可怜的皇族尊严还给他,所有人都能践踏欺凌他,只有那个天资聪颖身体孱弱的小皇叔还把他当人看。

除了依靠他,他还能靠谁呢?

若干年后,在魏王府里,子书珩问起天昭帝更改紫极阁匾额的事,师长夷是这般解读的。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兮,似万物之宗。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师长夷吟诵完,淡淡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必须学会藏起锋芒,才能顺应天道。陛下只是想警醒各位王爷、大臣莫要忤逆犯上,做出些有损皇威的事。”

那位扭转乾坤的皇爷爷坐上这至尊之位尚且都不允许任何人锋芒过盛功高震主,他子书祯又该以怎样的理由不去忌惮那位颖悟绝伦的小皇叔?

更何况,早在五年前,他对他的恩情便已经还尽了!

子书祯闭上眼睛。

王淮败了。

又一次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

世人都说他命不久矣,可朕怎么就觉得,他的命比任何人都要硬,他的运,比任何人都要旺呢!?

子满见天兴帝满面愁容,犹疑了片刻,才细声细气地通报:“陛下,丞相大人到了。”

子书祯缓缓地睁开眼睛,怔了良久,才说:“传。”

师长夷穿着绛纱袍,因并不是上朝时间,他未戴进贤冠,头顶发髻只缀了一枚打磨圆润的昆山玉小冠,即便一丝不苟的两鬓依稀可见银丝,但他脸上几乎没有皱纹,深邃的眉眼俊美而温润,不带分毫攻击性,看起来不像是子书祯长辈,更像是他的同龄人。

深红色的绛纱袍将他的肤色衬得格外苍白,大带束紧了他的腰肢,他半生清寒,本也不是侯服玉食的类型,此刻瘦削的身躯就仿佛陷进了袍子里。

子书祯后背靠在椅子上,睨着他,心里却无端生出一丝怜悯。

又瘦了啊,丞相大人。

“老师,朕该找谁算这笔账呢?”

他语气平静,倒是一点也听不出愠怒,但师长夷清楚,陛下已经对他起了戒备。

当初鼓动陛下讨伐恶人墓的是他,后来明知不可战也不肯罢休的也是他,如今王淮无功而返,陛下怎么着也该掂量掂量这件事里的马迹蛛丝了。

师长夷径直跪地,态度恭敬卑微:“陛下息怒。”

子书祯轻笑一声,却也没让他起来,只是说:“老师,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的膝盖变得这么软了?”

师长夷颔首:“陛下责怪臣,臣不敢不跪。”

子书祯细细打量他,跪姿谦恭十足,无可挑剔,也看不出一丝的不诚。

“别跪着了。”子书祯一摆手,“子满,赐座。”

子满:“是!”

师长夷忙道:“谢陛下。”

“老师虽教了不少学生,但只有朕和小皇叔受老师教诲的时间最久。”子书祯似是娓娓道来,“那一日老师告诉朕小皇叔在恶人墓里,此番出兵可以将其拿下,朕其实很惊讶,当时没问,可疑惑却在心底滋生。朕想不明白,朕跟小皇叔无异于老师的手心手背,老师怎么就下得了狠心呢?”

师长夷在圆凳上坐下,神色自若:“为臣者,自该替君王解忧。”

“为朕解忧?”子书祯笑了,他觉得这是他今日听过最可笑的笑话,以至于笑了半晌才停下,他说:“老师,你已经是与海迟庸平起平坐的丞相了,这檀京城的朝堂,只有两个人的权力比你大,一个是朕,另一个便是子书珩。你若说杀死小皇叔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朕反而更能相信呢!唯独替朕解忧……”

子书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师长夷给他讲了一个笑话,他便也给师长夷讲了个笑话。

当初他什么都没问便听从师长夷的建议出兵南溟,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

如今结果横在他们师徒中间,事实胜于雄辩,这是一道鸿沟,一根刺,师徒二人不可能再跟之前那般坦诚相待推心致腹。

或者说,再也不能装出一副坦诚相待的样子。

他身为治国安邦的天子,师长夷身为股肱之臣,他自是该利用起他的贤能,但有些话,必须说出口,有些问题,也必须弄明白。

师长夷面不改色,薄唇翕动,稳声道:“从与庞夏的十八场战役和恶人墓的讨伐战来看,子书珩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分明有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却偏要逼得侄儿替他坐上皇位,侄儿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五年,边境接连失守五城,他却置若罔闻,在烟花之地蛰伏了五年,如今一入世便功高震主,我想不明白他是何居心,大凉也绝不需要这种人才。”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语气也变得沉郁,“我教出来的学生,不该是这样。”

子书祯神色蓦地一凛。

师长夷摇了摇头,抬眸,继续道:“我对他,大失所望。”

殿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子书祯凝视着那双幽深如黑潭的眼睛,过了很久,他的唇角终于一点一点地漾开,然而眼底依旧不见丝毫笑意,他问:“依老师所见,朕该怎么夺回他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