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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姬先生。”怀月显然没料到姬君陶会过来, 有点局促地站起身。心想果然大众对于名人有着天然的奴性, 自从知道他是姬君陶后,不知不觉中就多了几分拘束少了几分自在。

姬君陶也敏感地觉察到怀月的局促,想她大概是怕自己听到了她和儿子的对话, 不觉莞尔。

豆豆很开心地跑过来拉他:“姬叔叔,给我画小红帽和大灰狼。”

怀月制止道:“豆豆, 你忘了妈妈说的话了,姬叔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妈妈陪你画就好了。”

姬君陶信手拿过一支铅笔, 在豆豆画的葫芦下也画了一个葫芦,一边画一边问:“豆豆,让叔叔看看你和妈妈画的葫芦哪个好?”

怀月下意识地要把自己画的画藏起来, 她从小没什么绘画天分, 小学到中学的美术成绩次次都是勉强60分,怎么敢在姬君陶面前丢人现眼。

豆豆才不管妈妈在想什么, 一把扯过来献宝似地递到姬君陶面前。“姬叔叔你看, 妈妈画得好不好?”

姬君陶一看,暗暗发笑,除了葫芦圆了一点,商怀月的画比豆豆也真没好到哪里去,特别是藤上的那朵葫芦花, 平平地画了几个花瓣,毫无立体感可言。他心想自己要是真的收了这么个学生,恐怕教一辈子也毕不了业。一抬头, 见怀月羞得满面粉色朝豆豆瞪眼,那样子,就像个答不上题的小学生,娇俏动人,顿时心中一软,笑道:“豆豆和妈妈画得都很好。”

豆豆马上有样学样地拿起姬君陶的画,“让我看看姬叔叔和妈妈哪个画得好?”

怀月在心里哀叹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没眼色的儿子,见他看得认真,也没办法,只好朝姬君陶尴尬地笑了笑,姬君陶饶有兴致地等着豆豆的判断。

豆豆偷偷看看妈妈,妈妈好象不怎么高兴啊,又想起刚才妈妈说姬叔叔不喜欢她,决定安慰一下妈妈,便钻进怀月怀里冲姬君陶笑道:“还是我妈妈画得好!”

怀月顿时满头黑线,如果有个地洞,真想拉着这个小笨蛋一起钻下去,

姬君陶笑得开心,“豆豆真是个乖孩子,妈妈确实画得很好。”一边不自觉地去看怀月,她又羞又窘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

怀月自嘲道:“豆豆可真是得了我的遗传了,有眼不识泰山,这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看出来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姬君陶先生,还老是麻烦你带豆豆画画,实在是太失礼了。”

姬君陶见她说得客气,心里有几分失落,“是不是姬君陶就那么不同吗?我只是喜欢豆豆,带他画画也是一种调剂,并没影响到什么。”

怀月看着他心想,是不是姬君陶对她而言影响可大了,你这么个名人住在隔壁,怪不得陈瑞炀要调我去做专访呢,如果没有这个关系,说不定自己还悠闲地在做民俗呢!现在时机倒是很好,只是要怎么开口跟他提采访的事呢?

姬君陶被她看得心慌,只好低头对豆豆道:“豆豆为什么喜欢画画呢?”

豆豆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样豆豆看到喜欢的东西就可以画给大家看了呀。”

“叔叔的妈妈以前也这样问过叔叔,当时叔叔也像豆豆这样回答,可是叔叔的妈妈说不是的。”姬君陶避开怀月略略惊讶的目光,“妈妈说,人的眼睛最会欺骗人,你快乐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对同一个物体看到的景致是不同的,我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依靠自己的心。

“所以画画的人是辛苦的人,这些快乐和痛苦他都要亲身体验,感同身受,然后用一种美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现实中平凡的美,你要把它展示得惊心动魄,现实中的丑陋,你还是要竭力画出它极致丑陋的美丽。画画人的眼睛是工具,心灵才是画笔。”姬君陶缓缓说道,他知道豆豆听不懂这些,他只是为了怀月才说这些。

“叔叔3岁就开始学画画了,像别人在传说的那样,还没学会用筷子就学拿画笔。因为叔叔的妈妈习惯让家里人吃西餐,我们最早学的不是用筷子而是用刀叉。”

姬君陶把目光投向花园外的小路,花木幽深,寂寞无边。“叔叔记得第一次画的是一个鸡蛋,那本来是给爸爸准备的早餐,可爸爸没吃就走了,妈妈看着鸡蛋有点发呆,我想让她高兴一点,就说要画个鸡蛋送给她。是个荷包蛋,我把它画得像个太阳一样,妈妈抱着我掉眼泪。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一刻妈妈的心情。她眼里的孤独,在她儿子眼里竟然明媚如太阳,作为一个母亲自然是欣慰的,这种欣慰盖过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凄凉。”

怀月震惊地看着他,虽然外界传闻姬仲明先生是风流才子,但是他的才华放射出的耀眼光芒早已掩盖了他品性方面的瑕疵,即便提起,人们也多是以一种宽容的口吻强调了“风流韵事”四个字中的“韵”字。她没想到,姬君陶会跟自己谈及这样隐私的问题。

姬君陶似乎没有注意到怀月的反应,顾自往下讲:“我母亲有很好的国画功底,父亲之所以在学油画那么多年后重新开始研习国画,也是受了我母亲的影响。当然了,没有名气的画家都是很穷的,我父亲那时刚在画坛小有成就,能鼓起勇气作这么大的转变,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外祖父家实力雄厚,我母亲的陪嫁足以养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姬君陶的脸上浮起一丝冷嘲,“他成功了,他感激我的母亲,但是做不到对她专一,我母亲忍下所有这一切,做了一个贤妻良母。”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这让我痛苦,所以我渐渐抛弃他的画风,我想走一条和他完全不同的路。大家都说他从油画转向国画,我从国画开始,主动借鉴油画,是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实不是的,我根本不想出于蓝,出于红出于白都无所谓,就是不想和他有瓜葛。”

他叹了口气,“但是似乎很难做到,小时候的影响太大,连我母亲教我的都是他的风格。”

“有些东西就像血缘像基因遗传,你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姬君陶苦笑,“我母亲去世后,我得了抑郁症,一度非常严重,几乎无法做任何事,不能见陌生人,不能完成任何一幅作品。所以我的画室里有成堆的画了一半的画稿。有时候我半夜起来画画,等到窗外晨曦初露,想起曹操《短歌行》中所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便觉生之无趣。”

他收回目光,看着怀月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的画展,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抑郁症严重的时候创作的,现在只是把它们修补完整。人越是在那样的时候,艺术的感觉越敏锐,只不过过程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姬先生。”怀月有点慌,想到那瓶“百忧解”,他这样地坦诚地说出世人不知的秘密,让她措手不及。

“我的画比较强调色彩,这也是受了我母亲的影响,她总是说色彩是有生命的,色彩就是生命。你的心灵过滤你眼睛看到的色彩,使之更加纯净,只有那样,你的画才能感动别人。”姬君陶道,“我现在每周一下午在美院授课,我总是对那些学生说,走出课堂,去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否则你的画永远只停留在眼睛的状态,而不能深达心灵。”

怀月点点头,这样的语言非常能蛊惑人心,她竭力专业地想,写在专访里也很合适。

姬君陶缓缓地讲着他的故事,而她,也听得渐渐入神。不知不觉中,豆豆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姬君陶自己都讶异今天能以这样平静的语气谈起往事甚至谈起母亲,虽然一开始就作了思想准备,还是出乎意外,看来时间真的在慢慢治愈自己的伤口。“这些够了吗?”他停止了叙述,含笑问对面的女子。

“嗯?”怀月不知何意,愣愣地看着他。

“我刚才说的,加上你已经查到的资料,够你凑一篇访问了吗?”姬君陶见她一幅懵懂样儿,叹了口气,低声问:“还想知道什么吗?”

“够了够了。”怀月一下涨红了脸,他怎么知道自己想采访他?她连姬君冶那里都还没说呢。“姬先生,我真的非常抱歉,强人所难。”

姬君陶摇摇头,“你没有勉强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周一让你们的摄影记者中午11点到‘素画廊’来,我会等他,但愿他别拍个没完。”

“不会的不会的。”怀月赶紧道,心中充满了感激。谁说姬君陶孤傲来着,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合作,她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她犹豫了一下,道:“姬先生,我会把这篇文章写得尽量接近真实,请放心,刚才说到的有些事情我不会在文章里透露的。”

姬君陶深深地注视她,“我愿意让你知道,至于你怎么写,我相信你。”

怀月在他的注视下万分紧张,勉强笑道:“那我可能要对不起我们社长了,这么好的一个抓住读者的机会。”

“他为难你了吗?”姬君陶想起陈瑞炀把豆豆扛在肩上大笑的样子。

“不会不会,陈社长是个很好的人,很绅士,决不为难部下的,再说我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了嘛!”怀月轻松道。

姬君陶的眉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

豆豆早上起得早,因为听得无聊,趴在妈妈怀里呼呼大睡,怀月想把他抱回房间里去,试着站起来,可小家伙实在有点沉。

姬君陶站起身,从她怀里抱过豆豆,“我来吧。”说着便朝屋里走去。

怀月把豆豆安置好,看看墙上的钟,问姬君陶道:“小冶来了没有?中午在我这里吃饭吧,我今天买了不少菜。”见姬君陶没搭腔,又解释道,“真买了不少菜,我本来是想贿赂一下小冶,求她帮我跟你说说采访的事,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完不成,我这两天可愁死了。”

姬君陶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怀月红了脸老老实实道:“我怕你一口拒绝,大家都说你从不接受采访的。小冶那里碰个壁,总还下得来台一点。”

姬君陶道:“小冶早上跟我说了这事,我不知道你们杂志的任务落在你身上,下次再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一个人愁什么呢!”

怀月心里一暖,轻声道:“谢谢姬先生。你喜欢吃什么,我呆会儿好好做几个菜,表达一下我的谢意。”

姬君陶看着她,心里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又似乎怎么也说不清楚,呆了半晌道:“做豆豆喜欢的吧,下次豆豆回奶奶家的时候,再做我喜欢的。”

怀月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