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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周六姬君冶在排屋安排了一个小型聚会, 请的是一些平时关系密切的年轻的书画家, 姬家自姬君陶出国后再没办过这样的聚会,大家猜测是这次姬氏父子的画展的小型庆祝会。

姬君冶知道姬君陶不喜欢热闹,提出要在排屋办这个聚会时还怕他拒绝, 没想到他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十分出乎她的意外, 阿戚说:“他是为了怀月。”

这个星期姬君陶都住在“绿园”,怀月头上有伤, 坚持要住在城里, 他也觉得让她跑来跑去太辛苦,只是怀月上下班不肯让他接送,也不肯去“绿园”, 她笑着对他说:“太高档了, 我怕看了以后自惭形秽。”

姬君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怀月不肯去他那里, 他想见她自然得跑到怀月的“青河苑”来。姬君陶多年来习惯深居简出, 很不习惯跑到别人家中,即便这个“别人”是他喜欢的女人。

他喜欢怀月,但不喜欢一个陌生的环境,每次车子开进“青河苑”的小区门口,便会无端地生出一丝紧张和不自在, 随着电梯的升高,这种不自在会加剧。他想自己的病终究没有痊愈,别的男人去看自己女人的时候决不会像他这样紧张难受。这让他很是难过, 即便是为了怀月,似乎自己也做不到正常生活,怀月的犹豫和彷徨是有道理的。

他看得出怀月的矛盾与纠结。

怀月不愿公开他们的关系,甚至都不愿让姬君冶知道。她对他说怕见了小冶和阿戚不自在,请他暂时在他们面前维持从前的状态。他答应了,心里却是很难过。当初小冶和阿戚好上的时候,一回来就告诉妈妈和哥哥自己有了喜欢的人,那种幸福的表情他一直忘不了,那才是一个跌入爱情的女孩子该有的表情。不像怀月,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更多地介入他的生活。

他们在一起时她对他千般柔情万般好,她爱抚他亲吻他甚至取悦他,惟恐他不能尽兴,似乎是想把一生的爱恋都在那一刻给予了他。他那样深刻地感觉得到她的怜惜,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感动得几乎落泪,在这世界上,除了母亲,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如此珍爱他,把他当作一块美玉般揣在心窝里。他们的每一次都让他有全新的感受,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柔情似水的女人,让男人如此欲罢不能。

但是怀月越是这样对他他越是不安,似乎幸福来得太快太巨大,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觉得难以置信。他有时候抱着她一起看电视,悄悄地观察她,发现她根本就没注意电视上在播些什么,她会轻轻地叹息,眼里有着挥之不去的苦恼和迷茫,他知道那是为了他的苦恼。

他从来没有那样自卑过自己的病,从来没有那样渴望过自己能像身边的人一样正常。可是什么是正常呢?没有遇到怀月之前他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他不妨碍别人的生活,别人也不妨碍他的生活,小冶不再为他担惊受怕,做到这些就足够了。遇到怀月后,任何事情发生时他总会想,如果一个正常的男人,这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会怎样做?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常的,能让她放心也安心。

他克制自己的不适感来“青河苑”见怀月,怀月对他说:“你不用天天来看我,轻松一点,别让自己太为难。”她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这让他更加觉得难堪,他连这样的一件小事都做不到正常,她当然会不安了。

姬君冶跟他商量要在排屋请大家喝下午茶,他本能地想反对。周六周日他只想和怀月在一起。

上个星期六豆豆回来了,他们带他去水族馆看鱼。水族馆里很安静,豆豆瞪着漂亮的大眼睛追着头顶上的鱼奔跑,怀月在后面无比欣慰地看着儿子快乐的模样,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很多年前就是这样的一家三口,和美恩爱的夫妻,聪明伶俐的孩子,幸福离他是那样的近,几乎触手可及。当时怀月头上的伤还没有全好,依旧带着帽子,一抬头就得扶着帽子,每次都懊丧地皱眉,那样子真像个孩子。当时他就想,待这个星期她头上的伤好了,他要带她去郊外透透气,暑热已渐渐散去,天色更明净,找一片美丽的天地,也许自己有勇气说出心中的渴望。

只是他说出心中的渴望之后怀月会怎么反应呢?所以他想了想,对姬君冶点点头,“好吧,我们也确实很久没有招待客人了,让他们携家带口都来吧。”也许,他也该让怀月渐渐走进这个圈子,而他自己,也该渐渐回到这个圈子,无论如何,他和怀月的将来总该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如果那样的生活可以令她对他更放心更信任一点,他愿意去努力。

周五,他对怀月说了周六要在排屋办聚会的事,怀月笑道:“真巧啊,缘缘约了我明天喝茶呢!”

姬君陶一愣,正夹菜的手停了下来。此时两人正坐在酒店的一隅,怀月很久以前的一组游记在一个旅游杂志发了,刚寄过来一笔稿费,便兴致勃勃请姬君陶吃饭。

“是几个很熟悉的朋友,人不多。”姬君陶轻声道,“和同学约下次不行吗?”

“噢,”怀月应了一声,“我很久没陪缘缘了,她最近因为工作上的事心情不太好,正好豆豆轮到去鲁风那里。”她喝了口汤,道:“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坐在那里也是装样子,还是别当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了。”

姬君陶看着她:“怀月,我本来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

怀月心里一滞,嗔怪道:“我们说好了暂时保密的,你忘了,小冶那里我还吃不消呢!”

姬君陶低头夹了一块鱼放进她碗里,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多吃一点,你越来越瘦了,我怎么觉得这阵子你的睡眠比我还不好呢!”

怀月微红了脸道:“没有的事,我挺好的。”除了在排屋,姬君陶从来没在“青河苑”留宿过,总是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之后便离开,他是面薄的人,心里再怎么想,怀月没有表示的话不好意思开口留在她这里, 而她心里藏了事,近来更是把两人的关系拿捏了又拿捏。

姬君陶明显情绪低落,怀月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今天晚上回去吗?回去的话明天早上帮我浇浇园子,还有屋顶花园。”

姬君陶道:“我以前羡慕豆豆,现在羡慕你院子里的一株丝瓜一棵草,你从来不会忘了它们,为了它们还会特地跑回去。”

怀月苦笑道:“真那么羡慕吗?可是夏天过去了,马上就败棚了,时间到了就要拔了。”

话一出口,两人均是一愣,姬君陶感觉自己心里被狠狠一击,呐呐道:“连根都要拔掉,怀月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怎么觉得好像是在说我呢?”

怀月慌忙道:“说什么呀,你是名动画坛的君陶公子,怎么比方呢!”心里却是无比凄惶。

“名动画坛?”姬君陶盯着怀月的眼睛,“可你要的不是这些,是不是?你只想要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一个在你有需要的时候能站在你身后支持你帮助你给你依靠的男人是不是?而不是一个让你整天担心牵挂他是否又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男人是不是?不是一个令你24小时提心吊胆他是否会割腕跳楼的男人是不是?因为这样一个人不能给你正常的生活,甚至不能给你正常的呼吸。”姬君陶的脸色渐渐发白,越说心里越绝望。

怀月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别说了,快别瞎说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桌布,姬君陶注意到她面前的酱油碟被打翻,雪白的台布上污渍在慢慢渗开来,而她浑然未觉。姬君陶觉得自己的心里同样一片狼藉。

“我妈妈也是这个病,我和小冶很多年都生活在这种恐慌之中,心疼她的孤独,提防着她不知所踪,害怕她不顾一切的举动,怀月,我想这种病会遗传。”姬君陶的声音冷静下来,似乎在下着什么决心。

“不会的,这种病不会遗传。”怀月急急地打断他,“别说了,我求你别这么折磨自己,我不害怕,也不担心,真的,小冶和戚医生都说你在好起来,我虽然没见过你以前什么样,但是除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次看到茶几上有一瓶“百忧解”和一瓶安定,心里确实很紧张,所以一直等着小冶回来以外,后来的每一次你状况都很好啊,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个病是能够治好的,医生说,这个阶段是可以克服过去的。”怀月慌不择言,眼里渐渐泛起泪光,“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难过。”

姬君陶伸手给她的酱油碟里重新倒了点酱油,道:“怀月,我喜欢你,我不能让你为难,你不要再瘦了,好好吃饭,好不好?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宁可……”他看着她惊慌无措的脸,语无伦次,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是这样的舍不得。

怀月点点头,忐忑不安地夹了一块白切鸡沾了点酱油放进嘴里,姬君陶拿起餐巾帮她擦了一下嘴角的酱油渍。

旁边走过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子以无比羡慕的口吻低呼:“哇,这么浪漫!”

怀月听了,心里更加痛得几乎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