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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罗网

湫头镇外,疮痍满目,空气之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低矮的镇墙多处破损,镇内镇外皆是尸横遍地,火海一片,

镇外快要干枯的河道之中,是一具又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衣衫褴褛,几不蔽体。

湫头镇在不久之前,其实已经成为了历史。

劲风鼓荡,吹起了官道之上无数的火红色的旌旗。

“湫头镇……”

不远处湫头镇已经是成为了一片火海,陈望心中的冷意也越来越甚。

空气之中浓郁恶心的腐臭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所有闻到气味的人都不由的掩住口鼻。

湫头镇如此轻易的攻破,只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

自湫头镇一路往北,两边的地势正在逐渐不断的拔高,前方就是山岭地带,流贼的伏兵应当就在前方的不远处,隐藏于山岭谷地之间,那些地方是最好的设伏之地。

陈望并没有现在立刻站出来提醒警示。

他要找寻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一个能让曹文诏牢牢记住他名字的时机。

大部分的家丁都被曹变蛟带走,如今曹文诏的身旁只有他们这些从辽东跟来的一百余名老卒,他们都是曹文诏的亲卫,曹文诏此时就在他前面不远处。

没有人知道,前方伏兵万重,流贼已是张网以待。

陈望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明史之中的记载他记得清楚。

“贼伏数万骑合围,失蝟集。”

“贼不知为文诏也,有小卒缚急,大呼曰:‘将军救我!’贼中叛卒识之,惎贼曰:‘此曹总兵也。’”

“贼喜,围益急。文诏左右跳荡,手击杀数十人,转斗数里。”

“力不支,拔刀自刎死。游击平安以下死者二十余人。”

曹文诏之所以被杀,有两个原因,一是遭遇突袭,二则是因为被堪破了身份,最后才被流贼大军重重包围,辗转拼战了数里之后体力不支,拔刀自杀而死。

富贵险中求,有些时候不得不拼命,也必须要拼命。

身为家丁,确实能够获得最优良的武备,能够拿到足额的粮饷,能够享受最好待遇,但是也封死了正常的晋升之途。

有指挥领兵才能的确实会外放做为军官,但是原身只是勇武,性格颇为孤僻。

因此虽然杀敌众多,但却一直只是一名亲卫,而现在陈望就是想要扭转这一形象。

若是能够在重围之下救出曹文诏,那么他将会进入曹文诏的眼中,在其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到时候他绝不会再只是一个普通的亲卫家丁。

……

大纛下,曹文诏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因为用力,指节都已是发白。

他紧咬着牙关,尽可能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熊熊的烈火映照在他身上的鱼鳞甲和战袍之上,怒火在他的心中不断翻腾。

看着眼前已经化为了一片火海的湫头镇。

乱马川之战,前锋中军刘弘烈被擒,艾万年、柳国镇两人力战不支,皆战殁,只有刘成功、王锡命两将负重伤归,三千兵马仅有数百人得以脱逃,

艾万年和他相识多年,如今却是命陨沙场,已魂归九泉。

北方的鞑虏越发猖獗,局势可以说是已经崩坏。

蒙古的林丹汗死在了青海,如今整个漠南蒙古都被女真所吞并,本就强盛的女真如今势力再度暴涨。

如今北方边疆暂时还算安宁,但是可以预见到,一旦女真再度南下,又将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内有忧外有患。

内地战事绝不能再拖延,否则一旦建虏南下,便会受到两面夹击。

鞑虏、流贼、灾荒皆是接踵而来。

一桩桩都是祸事。

这天下几时才能安宁?

曹文诏回眼看看自己身后的将士,一众的家丁的精神还算饱满,但那些跟随着他一路转战的步卒,却是个个神情憔悴,显出了萎靡。

此番进军,实在是无奈之举,凤阳府之颍州,寿州,亳州,霍邱等县陷落,庐江府无为州、巢县等县亦陷落。

多县陷落加上凤阳帝陵被毁,天子雷霆大怒,发边、腹官兵七万有奇,又发京、省、帑金一百多万两充作军饷,并勒限六个月内扫荡廓清,他们作为军将也无可奈何,只能依诏而行。

身前,背负着令旗的传令兵向他禀报着湫头镇的战报。

他的侄儿曹变蛟已经带领先锋骑兵追击而去,守卫湫头镇的流贼只有不到三千人,观其旗号是闯将李自成的麾下的部曲。

“我不是让你们拦住他吗!有我的将令,你们强硬一些,他难道还敢不听?!”

曹文诏神色冷然,眉头紧蹙,对着一众留在湫头镇外接应的军将,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

曹变蛟是他的侄儿,从小和他亲近,对于曹变蛟他极为了解,性格火爆,犹如火药桶一般。

勇则勇矣,但是还欠缺一些大局观念。

此次其作为前锋,他千叮万嘱让其不要追敌太过,但是看来这些话都没有被其听进去。

这些他派过去的监督的军将也是胆怯,根本拦不住曹变蛟。

“令骑疾驰,传信前锋,让其立即止步!”

曹文诏一挥马鞭,再度下达了军令。

曹变蛟麾下只带了五百余名骑兵,他担心其追击太过深入,陷入流贼的重围之中,他必须要领军前去接应。

窜入庆阳府的流贼不知道有多少,传来的消息有说数千人,又有人说数万人。

若是真宁周围的敌军有数万贼兵,如此轻兵冒进被围在中央,便是九死一生之局。

“传令,全军披甲!”

令旗摇动,马蹄声急响,传令的骑兵从队列的两侧飞掠而过,高声的传达着军令。

“全军披甲!”

“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下一瞬间在官道的上空缓缓响起,传入了一众明军军卒的耳中。

“披甲!”

站在队伍旁侧,头戴着红笠,按配着雁翎刀的明军军官在听到号角声和传令声后,立即高声重复着军令。

“披甲!”

一时间,呼喝披甲之声,响彻了整个官道。

军队行军,有斥候探察,有前队探路,所以一般是不披甲行军。

只有斥候才会在行军的路上的披甲行进,而且斥候还是轮流出击,过一段时间便会有接替。

盔甲武备动辄可达数十斤,《武编》中的记载,按九边明军精锐的标准为例,一身甲胃加上武备甚至可以达到九十斤。穿戴甲胃行军,只怕是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全部累倒,更别提什么接敌应战。

甲胃穿戴繁琐,但临战披甲自有章程,众人依照章程互相帮助着穿戴甲胃、整理兵装。

陈望紧了紧了腰间的革带,系好了头上插着红旗的高钵六瓣明铁盔,将其扶正,牢牢的固定。

战场之上,任何的松懈都会要了人的性命,检查武备容不得丝毫的放松。

他身上这一套甲加武备,共重六十余斤,并没有《武编》记载中的那么沉重。

确认无漏后,陈望踩上一侧马蹬,只是轻轻一用力,整个人顺势便离开了地面,而后稳稳的坐在了马鞍之上。

因为随时有可能接战,为了保存马力,一众家丁都是牵着战马行进,只有护卫着曹文诏的那一部分亲卫有换乘的马匹,才乘马而行。

前锋接战的消息传来时,护卫着曹文诏,一直骑乘着的亲卫队也纷纷披甲和换乘马匹。

陈望面沉如水,手搭上了腰间的马刀,冰冷的质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杂乱的思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只有在手中握持着刀枪的时候,陈望才会感觉到一丝的安全,感觉自己能够真正的掌握着自己的性命。

铁盔前的盔沿挡住了斜射而来的阳光,使得陈望能够看到身前的情况。

战马不安的用马蹄刨挖着脚边的泥土,响鼻声四起,马铃声清越,一众身穿着赤红色甲胃的明军军兵已是整装待发。

赤色的旌旗在劲风之中招展,鲜红的盔旗在阳光之下闪耀,无尽的肃杀之气自军阵之中缓缓升腾而起。

陈望心中冰寒一片,握着缰绳的手也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战阵,不仅仅是记忆中,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短短的两个月,已经亲身历经十数阵。

恐惧是本能,是人在面对死亡的本能。

军队训练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战阵、装备、技艺以及集体的力量来加强信心战胜恐惧。

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那些铭刻在骨血之中关于战阵的记忆,很快便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

军伍之中,等级森严。

号令如山,不可违逆。

“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响起的号声不是披甲的号声,而是进军的号声。

“快步行进!”

旌旗摇动,军校高声的呼喊着号令。

官道之上,一众明军已是整装待发,尽皆完成了披甲。

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前进声之中,他们抬起了冷漠的脸,迈开了疲惫的腿,依旧沉默的向着前方走去。

陈望微微偏头看向身旁齐头并进的大军。

身侧是一众顶盔贯甲,杀气凛然的家丁骑兵。

身后是一队又一队,衣甲整齐,肩扛长枪的步卒。

官道之上,铠甲碰撞声、脚步声、马蹄声尽皆汇聚在一起,犹如暴涨的河水一样响亮。

《明史·列传·卷一百五十六》:

“贼据险以千骑逆战,变蛟大呼陷阵,诸军并进,贼败走。变蛟勇冠三军,贼中闻大小曹将军名,皆怖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