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陛下与茅伟志都在沉思，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良久后小王子陛下又道：“你觉得，汉人和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生活？”
“目前来说很难。”茅伟志不禁说出了真心话，“先前造成的杀戮太多了。”
“那么。”小王子陛下又正色问，“有没有可能像两百年前那样，划一道边界，大家经商、交流？”
也很难，茅伟志心道，虽然他知道胡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该死，但汉人与胡人的仇恨太深了，要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胡人，以黄河为界，立一道百年合约，他第一个不答应，自己都过不了心理这关。
他唯一能接受的是让胡人到长城以外去。
但茅伟志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朝小王子陛下道：“我想金宗霖不会愿意。”
小王子陛下道：“他一直不愿意。”
茅伟志叹了口气，说：“比南边好，几年前我听说，太子一直被扣押在北方，在回去的路上崩了，那时间，南朝也闹得够呛。”
小王子陛下以马鞭无意识地敲了敲树，随口道：“那时候金宗霖吃了败仗，本来他不该管这么多，母后打算让他在永安城颐养天年，不过……他和北梁人又走得很近……”
说毕小王子陛下意识到了什么，茅伟志终究是外族，便不再提此事了，欣然道：“你以后帮我送完信，还会回来的吧？”
“当然。”茅伟志笑道。
小王子陛下点头，又翻身上马，带着茅伟志穿过山谷，进白狼山去。又是一天过去，小王子陛下最后定下了一处有湖泊的谷底，准备在这里住上一晚。
为什么住在这里，因为不远处就是几个热气氤氲的温泉，冬天常有野兽到温泉旁来取暖。
温泉内的硫磺更是治病的好物，能预见这个山谷里的猎物一定不会少。
整整一天里，茅伟志都提心吊胆的，看得出夏侯琅也很紧张，只不知道赵将军隐身在山林的何处。
当夜，狼群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茅伟志在帐中辗转反侧，一时间心里忐忑至极。
睡到半夜，醒来时忽然发现夏侯琅不在了。
“夏侯琅！”茅伟志下意识地坐起，像这样他不在自己身边的，尚属头一次。
他走出营帐，四处看了看。
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一道银河横亘天际。
茅伟志站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时间心旷神怡，深深呼吸了一口冬夜的冷风，头脑清醒无匹。
在这黑暗的夜中，赵将军不知道在何处，夏侯琅出去，是去找赵将军了？
有一名侍卫发现了茅伟志，朝他说了句话，又指了指东边高处，茅伟志会意，知道他朝自己说，夏侯琅到山腰上去了。
那就应当不是去找赵将军，夏侯琅能被人发现行踪，多半只是在附近逛逛侦查，没有蓄意瞒着人的意思。
茅伟志裹着衣服，朝山上走去。
他看到夏侯琅在漫天的星光下，安静地站在温泉水里，水声轻响，茅伟志一脸不满，居然跑到这里来泡温泉了，这个家伙，也不叫自己一声。
夏侯琅头也不回，因为他听脚步声就知道茅伟志来了。
“怎么？”夏侯琅道。
“怎么一个人？”茅伟志道。
“这些年里日日夜夜都陪在你身边，偶尔也要一个人，想点事情。”夏侯琅澹澹道。
“那我还是不打扰你了。”茅伟志没好气道。
夏侯琅笑了起来，转头道：“过来，一起洗澡。”
茅伟志笑道：“别，到时给大哥看到了，还以为咱两个又怎么了？你没看到前两日他那个样子。”
夏侯琅也没勉强，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在池子里泡着。
茅伟志说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是真是怕赵将军的意思。
不过他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小王子陛下被刺杀，夏侯琅居然还这么有闲情雅致……真是拿他没办法。
“衣服脱了，下来。”夏侯琅的话里带着命令的口吻，然而茅伟志听到这话却相当的受用，心里是很想下去的，表面上却表现得有点磨磨蹭蹭。
紧接着夏侯琅一步跨上岸边，把茅伟志抓住，茅伟志要大叫，却被夏侯琅捂着嘴，哗啦一声抓进了温泉里。
...黑暗的夜里，茅伟志沉浸在温泉的迷恋里无法自拔。
他记得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在北方，但那是许多年前，夏侯琅只差一点点，便离开了他。
“你刚刚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茅伟志笑着揶揄他。
夏侯琅的脸颊浮现出澹澹的红晕，答道：“我不知道以后去北梁，能不能让你开心。”
“没有关系。”茅伟志笑道，“咱两谁跟谁呀？大不了，到时咱们半年在北梁，半年在大秦。”
夏侯琅看着天空，他的童孔澄澈犹如天上星河，茅伟志瞥了一眼，心中一动，知道了他的内心所想。
这些年里夏侯琅在江南生活，始终是寄人篱下。
然而自他打回来北边以后，以后该怎么办？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这些问题。
夏侯琅突然低低地唱起了一首歌，茅伟志很少听到他唱歌，在江南时，夏侯琅心情好的日子会唱，歌声粗犷而歌词简单，都是北梁的语言。
他还会教茅伟志，告诉他这是塞外的民歌……
今天他唱的却是一首茅伟志不曾听过，只有两三句的民谣。
茅伟志觉得旋律很温柔很舒服，却不知道那歌是不是完整的。
夏侯琅吟唱起那首歌时，眼里带着温柔的光芒，歌词茅伟志听不懂。
在他唱完后，茅伟志问道：“这是在唱什么？”
“是以前一个大叔教我的。”夏侯琅说，“北梁的男人回家的歌。”
茅伟志笑了起来，他不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美好的静谧。
“我突然有点想走了。”茅伟志小声说。
确实，在那一刻，茅伟志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想把一切都抛开，离开嘈杂人世包括那个劳心劳力的朝堂，去过自己的小日子的想法。
这是不是想退休了呢？
夏侯琅却答道：“总要做完手头上的事情。至于回不回北梁，到时再说。”
茅伟志一想也是，遂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一起努力啦。”
这几年，茅伟志常常觉得没多大意思，毕竟自己已经混到这个位子了。再怎么努力，也就都是那样了。
在江湖，家财万贯；在朝堂，位极人臣，做什么都没了念头。
如今一出来，夏侯琅却彷佛变了副模样，茅伟志的生活也充满了刺激感。
两人真的再来一次白手起家，想想就觉得有趣。
而未来的日子，他们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以在一起变老，这令茅伟志觉得十分幸福。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刺客们不来了。”茅伟志想起隔壁营帐里的小王子陛下，明天多半逛逛就要回去了，顶多在白狼山内再住一天。如果金宗霖和锡克兰的刺客不来，这次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会来。”夏侯琅低声道，“多半就在后半夜。”
茅伟志诧道：“为什么这么说？”
夏侯琅道：“你没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不妥？”
茅伟志想了想，这时候才开始仔细思索周围的环境。
“静。”茅伟志说，紧接着他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一夜里格外的静！
为什么？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心底的不安来自哪里，昨天晚上群狼还在山里此起彼伏地夜嗥，而一到今夜，群山静谧无声。
“那就是他们的刺客。”夏侯琅道。
茅伟志蓦然直起身子，夏侯琅却拉着他道：“等等，不要轻举妄动，赵将军正在潜伏，一旦有动静，他会报信。”
茅伟志终于明白了，他在帐内度日如年地坐着，隐约猜到北梁人的刺杀计划——用狼来刺杀！
北梁自诩狼的子民，想必对付狼群有一套，那么如果狼群袭击营帐，造成混乱，刺客再趁虚而入呢？
茅伟志坐立不安，夏侯琅却沉默坐着，专心擦拭他的一把匕首。
直到远方，一声狼嗥响起，远远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