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伟志听到巴图鲁率军的消息时,隐隐约约就猜到了胡人的内乱。
金宗霖虽然死了,但大王子的派系还在,巴图鲁说不定也不想亲征,但局势所迫,他必须建立战功,才能服众。
而大王子,则说不定正在等着看他狼狈逃回永安的下场。
赵将军若渡黄河北上,这场仗要赢是十拿九稳的。
然而等到赵将军赢了,接下来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茅伟志最怕的就是胡人一撑不住,大王子即位,同时获得北梁与高丽的支持,到了那个时候,大秦军就将陷入苦战之中。
按茅伟志的策略是先瓦解掉北梁,再解决掉胡人,如此高丽远水救不得近火,大患可去。
但以目前的局势,赵将军出不出兵都在情理之中,就算陈兵黄河,也容不得夏侯琅现在把军队带走,掉头去牵制兄长北梁王。第二天,赵将军的军报又到,照样是催促朝廷下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茅伟志知道若赵将军下定主意,根本不用讨朝廷的说法,马上就已经渡河了。
之所以迟迟不决,正是因为赵将军也在犹豫。
良机稍纵即逝,巴图鲁南下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数日后,茅伟志综合了整个政事堂的建议,以及参考了主战派,主和派双方的论证,最后作了决定——此时不宜冒险,宜按兵不发,等候巴图鲁抵达黄河南岸,两军对垒。
他写了一封长信,将北方尚存实力的三大部族之间关系详细剖析,随家书寄回,嘱咐交给赵将军。
而数日后,茅伟志在朝堂上递呈洋洋万字的奏折,当廷表述政事堂的意见。
最后得出四个字:不宜发兵。
秦承泽沉默良久,打量茅伟志,茅伟志只觉秦承泽那目光意味深长,又见群臣隐而不发,似乎都有想法。
“怎么?”茅伟志莫名其妙道。
刹那间茅伟志恍若被锤击了一般,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秦承泽以为,他与巴图鲁有私交,所以当巴图鲁率军亲征之时,茅伟志不愿让巴图鲁落败,千方百计地顾全这个胡人可汗的性命!
茅伟志先前丝毫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如今意识到了,看谁的目光都觉得气愤,简直气得全身发抖。
秦承泽道:“众卿有何话说?”
没有人说话,茅伟志叹了口气,道:“由陛下自己决断吧。”
夕阳从殿外透入,许久后,秦承泽道:“右相所言也有自己的考量,朕知道了。”
茅伟志略一点头,群臣散去。
茅伟志回到政事堂内,诸官吏仍在忙碌,纷纷抬头看着茅伟志。
唐博道:“如何?今日朝事一开就是四个时辰,吃饭了没有?”
茅伟志既渴又累,苦笑道:“没有,大伙儿开晚饭吧。”
官吏们纷纷打量茅伟志,吃饭时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茅大人。”
长桌席间微微一停,茅伟志知道所有人都有心事,便笑了笑,问道:“怎么?”
“年前你们去了永安一趟?”那年轻官吏问道。
茅伟志嗯了声,说:“街头巷尾,有什么传闻么?”
唐博见茅伟志这么开门见山,也不再拐弯抹角地说话了,索性答道:“朝中有大臣参你。”
“里通外国?”茅伟志问道。
众人都不说话,各自吃饭,茅伟志道:“还有什么?”
“延误作战良机。”唐博道,“给对方将领留余地。”
茅伟志蓦然就一肚子火,说:“我杀了金宗霖,还怀疑我和巴图鲁勾结?”
“知道的知道的……”众官吏安慰道,把茅伟志的火气压下去,唐博又道,“右相大人你杀了金宗霖,正是助了巴图鲁一臂之力。”
茅伟志出了口长气,重重朝椅背上一靠,孰料饭堂里的椅子都是条凳,没有座椅,这么一下登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整个饭堂内所有官吏同时喷饭,继而爆发了一场险些把房顶掀翻的哄笑,有人笑得被饭呛住,眼泪都出来了。
茅伟志狼狈不堪爬起来,怒吼道:“什么时候再编排我个投敌,就全了!”
“这里又没人怀疑你卖国。”唐博无奈道,“要真怀疑你卖国,还会说出来么?”
“有话不如去朝陛下说。”又有人附和道。
茅伟志心道也是,虽说官吏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归根到底,政事堂还是力挺他的。这里的人都恃才傲物,但也都是读书人,最讲气节义气。
这些人既迂腐,又有原则。
没料到朝廷腥风血雨,暗流耸动之时,反而政事堂成为了他最大的靠山。
“罢了罢了。”茅伟志拉好椅子,坐下来继续吃饭,说,“这么去说一通,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众官吏点头不语,反正大家心里都知道就行了,各怀心思地吃着。
吃到一半时,外头又有军报到,这次是兵部侍郎亲自送来的。
茅伟志一看就知道是重要事,袖子把嘴一揩,拆信。
“赵昌怎么没来?”
“尚书大人到宫里去了。”
茅伟志拆开信,看到赵将军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来信已阅,今夜渡河。”
茅伟志:“……”
茅伟志陈衡利弊,洋洋洒洒地给赵将军送了一封上万字的信,让他按兵不动,驻军中原,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好的我知道了,这就打过黄河去”。
一见此信,茅伟志整个人都不好了。
“马上……”茅伟志道,“准备颁文书,调集全境物资,支援全线……”
所有人看到茅伟志那脸色,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茅伟志几口把饭扒完,吩咐备车进宫。
茅伟志在马车里神色焦虑,知道一来一回,就算是八百里地加急军报,也得跑上两天两夜,赵将军兵发河北,至少是在两天以前的事了。
现在再发号令,也已来不及。
何况就算写信,赵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会听。
“我就知道他不会听指挥。”秦承泽眉头深锁道。
“赵将军既然作出了与朝廷截然相反的道理,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支持他。”
茅伟志道,“他们会在大雁关下与巴图鲁碰上,整个秦岭东部,都将成为战场,接下来,要调集所有物资,尽可能地派给他最大的支援。”
秦承泽无奈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知道了。”
茅伟志站了一会儿,观察秦承泽,见秦承泽虽然带着点不悦,却并未大动肝火,想也知道,秦承泽从内心是渴望赵将军能打过黄河去的。
从一开始,他和茅伟志就存在着这个分歧。
表面上他被茅伟志说服,只是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宁愿把注押在茅伟志身上而已。
“怎么?”秦承泽发现茅伟志在看他,说,“就算现在发诏书,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茅伟志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秦承泽道:“你怕我在大哥回来以后,又降罪在他头上?”
“不是。”茅伟志答道。
“平时都有话说,今天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是什么意思?”秦承泽问道。
茅伟志抬眼看秦承泽,知道他心虚了。
这是君臣之间几乎不必明说的默契,平日里的好处是秦承泽不开口,茅伟志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而坏处也在这里。
秦承泽很少会直接这么问茅伟志“你生气了?”
又或者是“你到底在气什么?我又没做错”等等。
一旦变相地问出口,就流露出了他的心虚与怯场。
茅伟志彷佛化身为孙兴一般,每次的质问都充满了力度与威慑感,有时候连茅伟志自己都觉得,天底下没有人再像他这样不讨秦承泽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