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一晚以后，雪停了，寒风暂止，这不是个好现象，比起挨冻，茅伟志更宁愿老天爷多下几天大雪，雪一下下来便会掩盖蹄印，让胡人人难以追踪，鹅毛大雪也会令追捕变得更困难。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雪原一片金色，茅伟志粗略计算，自己等人已离开永安城近百里了。
有人已经撑不住了，茅伟志却不让人休息，回头喊道：“快跑。这时不能休息！”
少年们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一旦冲出了险境，便是最容易让人松懈的时候，然而茅伟志却知道这时才是生死关头。
晨起的胡人一定发现了夏侯琅杀死的守卫，并追出了永安城，而夏侯琅……茅伟志忍不住侧头看他。
夏侯琅策马狂奔，数次与茅伟志张安骑着的战马并行，却总是一触即离。
“你还回永安去吗？”茅伟志喊道。
风刮了起来，呜呜地在两人耳畔吹。
夏侯琅只是看了茅伟志一眼。
茅伟志：“夏侯琅——！”
夏侯琅：“什么？”
茅伟志：“你怎么办？”
“大雁关！”队伍最前面的一名少年大喊道。
远处就是大雁关了，然而望山跑死马，奔到大雁关近前，至少还要两个时辰。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跑了半天，日上中天，将雪地照得十分刺眼，诸人已将近十个时辰未吃过东西。
夏侯琅倏然硬生生地勒停马匹，战马狂嘶，被那巨力一扯，当即嘴角溢血。
众少年纷纷驻马，不明所以，遥望数丈外的夏侯琅。
夏侯琅抬头眺望天际，茅伟志跟着抬头，只听一声鹰鸣，两只鸟成为小黑点，在高空盘旋。
“胡人的探鹰。”夏侯琅让众少年进入树林，他解下背后长弓，放下，接着又举起。
数人屏息，夏侯琅眯起眼，似在估测与鹰的距离，最后无奈摇头。
好几个人都跑得快不行了，茅伟志只得让数人就地休息片刻，将背在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是夏侯琅准备的饼子，他分给大家，夏侯琅则拿了匕首给大家撬开手上的铐子。
等把手铐全部搞开，茅伟志便喊着他们上马，此时众人都将饼子混合着雪吃了个半饱，也算休息够了。
夏侯琅却没上马，茅伟志看看他，忽然明白了，
“你走吧。”夏侯琅说，“我替你守着大雁关，引开他们。”
茅伟志虽然心里舍不得，但是知道此时不是多说什么的时候，他想想，只说了句：“你别死。”
夏侯琅道：“不会，你放心，以后我给你写信。”
茅伟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扼住他的喉咙，令他痛苦万分，却无法说出口。
他深深呼吸数次，仍无法平静下来，浑身难受得直发抖。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夏侯琅的别离，却从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铺天盖地，带着山川的叹息，拥抱了整个大雁关。
“上马。”茅伟志沙着嗓子吩咐。
少年们纷纷上马，茅伟志调转马头，朝大雁关的方向走出数步。
茅伟志忍不住再次回头，见夏侯琅也上了马，不过他单骑孤影，驻马雪中，静静地凝视着他。
千言万语，过往的回忆，欢喜的，悲伤的，彷佛一生一世，都在那一瞥里。
茅伟志再次下马，朝夏侯琅走出三步，夏侯琅似有触动，然而茅伟志却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大恩不言报，夏侯琅。”茅伟志说，“此去后会无期，天南地北，唯有心中默祝。”
少年们也纷纷下马，到茅伟志身后，跟随他跪下。
茅伟志一叩首，夏侯琅终于为之动容，红了双目，侧过头去无声哽咽。
二叩首，少年们随之跪拜。
三叩首，茅伟志红着眼睛起身，上马，喝道：“驾！”
十七骑绝尘而去，扬起雪粉，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夏侯琅发出一声近乎狼嗥的长啸，那声音带着隐忍、痛苦与难过。
茅伟志策马狂奔，带领所有人冲进了大雁关，他的热泪在寒风里飘零。
夏侯琅带着那两匹空马向另外的方向而去，他策马冲上山峦高处，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探鹰发出哀鸣坠向荒野。
一队胡人精锐骑兵跟随探鹰追到山下，领兵之人大喝道：“夏侯琅，我知道你藏身在此。交出你放走的汉人奴隶，金宗霖将军可留你全尸，否则定将屠你全族。”
夏侯琅松弦，一箭射穿了那胡人队长头颅，令他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深夜，大雁关附近，茅伟志等人虽然进了关，但是这里仍旧是胡人的地盘，马匹已经连着跑了一天一夜，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必须让马儿休息。
他们找到一个低谷的山洞当做落脚处，火光忽明忽暗，洞口被大石掩着，外面又以树枝等杂物堆上，挡住了光。
马被拴在离洞口不远处，咀嚼着树下的枯草。
茅伟志注视火堆，自与夏侯琅别后，他就沉默得近乎变了个人。
洞里不小，但是一下进去十几个人还是十分拥挤的。
张安身体不好，他躺在火堆旁，无声地流眼泪，继而哭了起来，而后越哭越大声，最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守夜的赵昌慌忙过来，说：“小声点。”
茅伟志认得赵昌，他跟张安是死党，家里老爹原来是户部尚书，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丞相和尚书了，他老爹和张安老爹都跟着皇上太上皇走了，估计此生是没有活着回中原的机会了。
茅伟志一一看去，李尧、黄鑫、邓翔......除了自己，这些人的亲人多半在这次城破时都有损伤，或死在上京城，或死在路上，还有的则死在永安城里。
昨日死人堆里的那些女人，里面不少都是他们的亲人、爱人，比如张安的妻子、赵昌的妹妹，那些都是被糟蹋以后再虐待而死的，其实经这些少年的手埋葬的人何止这些，只是昨日看到的刚好是自己的亲人而已。
跟随跟着皇上太上皇走了的人也不少，可以说，现在这些少年能逃到这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是高官、又不是女人，身体也还好的缘故，否则根本没有机会活到现在。
可是未来这些人还有这么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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