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不到，加上我把你拖进来的时间。”她说，手边放着那把救命的格洛克。我盯着手枪看了好一会儿，再打量房间构造。说真的，我觉得连半个世纪前工人的住房都比我的卧室宽敞豪华。有吊灯、钢琴（工人长满老茧的手指适合弹吗？）、带雕饰的桃木窗楣和足够两人睡的大床。床没有床板，但凭两侧的做工来看还是相当昂贵的，从侧面印证了沙利文家顶峰时期有多么土豪。
缺点也很明显，灰尘太多。我倚靠窗台打算吹吹凉风，抬头一望，不禁轻叹出声。天空在下雨，但云层却是墨绿色的，绵延至天际才勉强瞅见几抹青灰。雨下得不大，但由于云朵的关系我总觉得下的是铜锈雨。
佐薇说她带我进来时外边就已经是这样了，范围没那么广而已。我猜现在社交网络上一定在疯传“苏必利尔湖畔的诡异天空”。你大概也看见过，只是当做猎奇假新闻没留意对吧？我们平常遇见的许多看似虚假的东西往往有真实的诡谲隐匿其后。
佐薇和我分享完仅存的能量棒和淡水，数清子弹数量。三发弹匣仅消耗了半发，我们还称不上弹尽粮绝。
“你私底下练过吗，佐薇？”把子弹放回弹匣时我问。
“在芝加哥练过。”
“你的枪法也真够准的。我是说那铁钩子当时和我都贴到一块去了。”
“……我走近后开的枪。”她展示手腕，有明显的淤青。“后坐力比我惯常用的大得多。”说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垂低，看向一旁。
“把子弹放好，我们把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给确定。”
我照做。期间佐薇一言不发地凝视窗外，这时外边开始鸣雷，墨绿天穹不时被白光划破，好一副恐怖片的经典场景。导演如果能把摄像机摆在这儿拍几小时，下部电影的特效预算能省不少。想来也无奈，换作平时我要是目睹这般颜色惊悚的天空非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在古堡带待上一天一夜后我的抵抗力提高太多，下半辈子都不怕妖魔鬼怪的威胁。超自然的力量我又不是没见过，还手刃不少。
我把整理好的弹匣还给牛仔女孩，她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我查觉不对，问道：“佐薇，痛吗？”
它摇头，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实木扶手椅上，我找来另一只光秃秃的板凳。她身子前倾，双手合十，给人的感觉就像名通报家长孩子不幸消息的医生。
“……帕蒂。”
我点头，心中隐隐不安。“计划是什么？”
“计划，嗯，计划。”她说：“计划是这样的……我大概知道……弗吉尼娅去哪儿了。”
古堡内怪物威胁太大，以至于我差点忘了我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调查兄长姐姐的下落。“真的？你仅仅指弗吉尼娅还是……”
“弗吉尼娅和杰拉尔德。其实看见星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大概。你昏睡时我思考了很多……先说你哥哥吧。杰拉尔德和他的朋友在我的记忆里到谢尔堡的时间是要晚于弗吉尼娅的，但并不太晚。我姐姐将……那东西卡在星门里时他们还没离开，很有可能就在附近，至少那部手机的主人在附近。他们发生了什么……我想你……有心理准备吧？”
五年了，我冥冥之中早已明晰真相。
“嗯。”我挤出一个音。“可……你有更直接的证据吗？”
“如果你执意的话也有，不过，帕蒂，你真的没有必要亲眼去看。你应该注意到了，不过当时情况太危险……”
“知道了。”
佐薇似乎为我的打断非常感激。她咳嗽两声，接着讲道：“我上次说弗吉尼娅失踪——同样也就是杰拉尔德离开的那天，她把我叫到镇子北边的草场去了。她说她要去艾恩伍德，可我回家后发觉不对劲，所以搭你哥哥的车来到古堡。我们在古堡大门就分道扬镳，杰拉尔德他们直接往谢尔堡去了，而我则顺着几座堡垒一路绕过去，因为之前弗吉尼娅和我……在这些堡垒里藏了些东西。虽然我都没找到。等我抵达谢尔堡时已经太迟了。里面情况相当……不妙。
“你知道，这趟冒险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这些怪物。它们到处都是，我躲进一处扫帚间里，外边有……尖叫声，可能是弗吉尼娅的。我怕极了，真的。即使外边动静小了些我也不敢出去，我被自己的恐惧困住了，如果我动作干脆些，本来有机会……”
她扶住额头。
“……然后我听见奥利芙在喊我和姐姐的名字，她把我从里面救了出来，我们试图到更深的地方去，可到处都是锁，包括我们今天走的那条路。奥利芙带了家里的铁锹，把那门撬开。其实有些门可能只是被堵住罢了，使劲儿推也能推开的……
“总之我们到了天井旁边，和今天一样除了绿色浓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在下行通道边发现弗吉尼娅的发夹，还没看清楚，旁边的橱窗玻璃就炸了，玻璃碎片插进我小臂里。比这道伤痛多了。
“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家，只有我一个人，天是黑的，弗吉尼娅不在，奥利芙也不在。我……”
她骤然打住，把头扭向一旁，但闻颤抖的呼吸声。
“佐薇。”我唤：“我明白了。”
“我得把话说完。”她道：“我以前不肯相信，以为沙利文古堡的事只是幻觉作用。奥利芙……她出事了，你知道。乔舒亚亲自到古堡去了一趟，我那时以为他是和搜寻你哥哥的人一块去的，但回来后却变了个人，好像心中的勇气被怪物吃掉似的。他没有选择报警，你知道吗？他甚至不让我去。而JC们因为杰拉尔德的事情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愿意再添置新的案件，他们拿我没成年为借口赶我走。
“我恨乔舒亚，直到他被车祸带走那天依然如此。我恨他不做努力，一直在逃避，还设法拦我自己去寻找真相。但……他好像是对的，帕蒂。我调查得越多就越肯定这点，虽然不愿意承认。进入古堡后证据愈加明显。记忆中的怪物，绿色浓雾……
佐薇捂住脸庞。“他是对的，帕蒂。他看见了这地方有什么，他知道，他劝我别来，因为他知道。他知道的应该更多，那不是场简单的车祸！”她吼道：“出去以后我要调查整场事件，乔……父亲怎么可能会在那个地方出车祸？有人谋杀了他！”
我被吓到了，她一会儿悲伤憔悴一会儿怒火攻心，情绪在奔溃的边缘。
“冷静点，佐薇，我会陪你调查你父亲的事……”
“……前提是我逃得出去。”她把头从手中抬起来，泪光闪闪。
“是啊，所以你的计划……”我忽然察觉她的话中有古怪。“等等，什么叫‘你逃得出去的话’？”
她与我对视。
“我要到星门里去。”
“……？”
“弗吉尼娅没能做到的要由我来完成。她为了默林返回这儿，我这是为了她……和父亲。”
“星门？”
“那个怪物被卡在里面了，帕蒂。你留在这儿把门完全打开，我下去把它引进星门里，你再把它关闭，这样别的怪物也会消失腐烂吧，书上提到过。”她伸手拂过耳垂旁的碎发。“沙利文古堡将再次太平，就像过去我们熟知的那样。”
我瞪大眼睛，指尖在颤抖。我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她说下去，这些话我不想听。她就坐在四英尺外，触手可及，却渐行渐远，消失在空气当中。晃眼一看她还在，再一次模糊消散，如此循环往复，周围陈设化为混沌背景，我眼中只剩下了她。
“轰隆隆……”
雷鸣炸响，翻滚于心。佐薇不敢抬头看我，凝视自己摊开的手掌，再眺望窗外阴沉雨景。我端详她淡蓝的眸子，仿佛从未见过似的。她就在这儿，如此之近，我却没法抓紧她的手，离开沙利文古堡，离开所有让她煎熬的悲哀回忆。唯能伫立一旁贪婪地看她，看她，把她的影像刻入脑中。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思忖。你怎么能同意她这如此疯狂的计划？想啊，帕特里克，把你的脑袋转起来。
转起来！你过往的聪明才智跑哪去了？你以前还经常摆弄机械，和杰拉尔德做无人机，你肯定能想到……
等等，无人机。
“佐薇。”
她凝视倾盆大雨。
“有……有别的办法，佐薇。你记得花园里那架无人机吧？佐薇？”
她很轻很轻地点了点下巴。
“你之所以要进星门是因为要有东西把它引进去，对不对？”
“是的，不过……”
“无人机。”我蹲下来摇晃她的肩膀。“杰拉尔德没有自带无人机进来，堡垒里本来就有无人机！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架呢？”
佐薇的瞳孔放大了，眸中闪耀生命光辉。然而很快这份喜悦又被焦愁淹没，她搭开我的手，双眉哀垂，无神地瞪视木头地板。“你不明白，帕蒂。”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这不仅仅是消灭它的问题，而是……唉，赎罪。你对我在芝加哥、小时候在维特尔的生活知道多少？我有太多债要……”
我捂住她的嘴巴，就像她昨晚做的一样。
“我也许不知道你欠下多少心债。”我说：“但绝对不是通过自我牺牲就能偿还的。佐薇，你给我逃出去，好好活着，这是还清债务的最好方式。”
她的嘴唇干巴巴的，呼出的热气微弱如晚春叶风。我直视她如极地天穹般清澈的淡蓝色眸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让我们把怪物引走，佐薇。然后再谈你良心的问题。如果你就此遁入星门……我倒觉得你在逃避，也就欠下了我的债。”
我松开手，她眼眶湿润，眨个不停，上齿咬住下唇，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里。我听不见啜泣声，但她的心却在嚎啕大哭。
“有一个问题，帕蒂。”她瓮声瓮气地说：“如果找不到无人机呢？”
“哦，那简单。”我靠着她坐下。“我为你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