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颊忽然挨了重重一击，打得我心脏骤停，冷汗直冒，嘈杂声响一下子涌入耳膜，怅然若失。我捂脸茫然地查看怎么回事，但见一张沾满泪水的脸庞正瞪着我，麦色发缕黏在下巴和额头上，嘴巴微张喘息不停。“佐薇？”我叫：“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视野中少了些什么。我扭头一看，找不到白色幽魂，头顶上没有，身旁也是。恐惧从外至内把我狠狠夹住，心脏仿佛被从胸腔中掏出，致命的空虚感让我四肢瘫软。“佐薇，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愿也不敢相信，冷汗涓涓地冒带走体内本就遗留不多的水分。
佐薇泪眼婆娑，绿雾作用下青苹果汁般的液体从两颊滚下。“它还在不在？”她摇晃我的肩膀。“还在不在？！”
“什……”
“你哥哥的幻象！”
“杰……”我眨眨眼，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顿感发自肺腑足将人撕成两半的剧痛。我两腿发软跪倒在地，十指抖得厉害。
“我看见他了。”打有意识以来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嗓音如此狂颤。“他就在这儿，星门里。五年来他一直在等我……”
“那是幻象，帕特！”佐薇揪住我的衣领吼道，她的情绪不比我稳定多少，两眼泪流不止。“你被古堡内的东西粘住了，白痴！”
“幻……幻象？”
她喘息着把身子贴近，往我身后挥抓，把拿到的东西亮给我看。“就是这个！”她两指夹着一块深绿色泛油光的恶心东西，活像远古恐龙的呕吐物。“沾在你脸上，你没有反应吗？我不是，我不是说过这儿的东西会让人产生幻觉吗？你为什么不小心点？”
我捂脸盯着她，像头受惊的麋鹿，胸腔砰砰舒张，脖子发麻如刚注射了抑制类药物。杰拉尔德的白色幽灵还在我的视网膜上飘动，与佐薇的影像融为一体。我伸手去抓，碰到的却是牛仔女孩湿乎乎的脸。
“杰拉尔德……”我叹，然后大哭。热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抽噎吞吐混浊的空气，很快双臂也沾满泪水。佐薇拍着我的肩，她也止不住泪，双眸水光朦胧。我们俩个像大劫难后的幸存者抱在一块哀泣。
大约两分钟后，佐薇首先稳定情绪，哆哆嗦嗦地站好，拾起格洛克手枪放哨。我做了几个深呼吸，也起身环视周围。怪物没有趁我们悲伤的时候袭击。我想弄明白它们去了哪儿，一抬头就看见隆隆上升的云雾之团，天空与堡垒内部一模一样，绿雾通过数不清的破洞裂口向外泄露。难以得知破口的具体大小，但我猜足以让诸如黑球之类的怪物逃脱。打头的说不定已经到了维特尔镇，我能想象镇民们尖叫着逃离街道，或遁入家中或逃往玛丽教堂寻找主的庇护。看守者无法通过加固过的橡木大门，可黑球可不一定，上帝忠实的子民很快就将像目睹可怕的真相，如莫妮卡般陷入疯癫。
唯一能阻止它们的就是把丑陋巨雕像引入星门。完成该任务的工具无人机却被我弄掉了。我狠拍脑门，恨不得把自己里外翻转。“无人机掉下去了，佐薇！”我说：“抱歉，佐薇，我真是个蠢货，它……”
“我知道。”她用手背抹掉泪水，头发和眉毛黏到了一块。“帕蒂，我也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操纵台坏了。”
“坏了是什么意思？”
“它被一头螳螂模样的怪物压住了。我没法移开它。我，我本来有机会对付，但……”她扭开头，发丝随之拍击脸庞。“……我看到了她。”
她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古堡制造的幻象中拔了出来，还特意跑下来检查我有没有事？老天，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轻拍她的肩膀。“我明白，佐薇。我明白。”
“不，还有一件事。”她撩开挡住眼眸的湿发。“星门不仅仅关闭不了了，它还在……扩大。”
我感觉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艰难地挤出一个词。“扩大。”
“看看你身后。”
我照做，星门边缘已然触及我们这层楼，还在不断扩张中。我目瞪口呆地凝视其中变幻的色彩和云团，繁星离我不过几十英尺远，触手可及。阴风狂啸而出肆意拍打我的面颊，寒意如此强烈堪比密歇根隆隆冬日的风雪。在幽冥绿光照耀下地板仿佛不再存在，我们徜徉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直视死亡与无法解答的谜团。
那不是你在电视屏幕里能看见的特效场景，最高级的VR设备也无法模拟星门带给我的震撼。它所具备的力量让路西法哀叹，使撒旦顶礼膜拜。我恍惚间感觉人类几千年来对自然的探索无非徒劳。渺小如斯，何以窥探无限宇宙之奥妙？一枚又一枚黑色球体升至空中，牛顿见了会提前几十年投入上帝怀抱。它们压根不搭理在石头地面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可怜人类，既随意又仿佛有目的地前进。
这时更多的东西从星门里冒了出来。直到今日每每想起我都会浑身战栗，两眼发昏。它们丑极了，但不恶心，仅仅是丑陋，集合了人类心目中美的所有对立面。它没有固定的形体，触手挥舞，但我不确定那和章鱼拥有的是不是同样机制的附肢，也许那是躯干也说不定。它有着比大笨钟钟面还巨大的眼珠，不止一个，似是无数多个。别的我没有看，任何人都无法盯着它超过十秒，那简直会使夏洛克也尖叫发狂。我能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就是它身上的细节多得难以想象，即使把莎士比亚全集打散成小A字体印刷在帆布上折叠制成大象用的御寒衣物也不及其具备细节的十分之一。
它的身体可以包含从古至今所有人类说过的所有话，再将其重复印刷个上亿倍，复杂得无法想象，它本身就是宇宙，比宇宙更高地位的存在。如今光是回想其模样我就不寒而栗，难以理解它的运作目的。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弄明白。有的人类竟然狂妄地以为我们能征服自然？我们几十亿人的思维加在一块乘以我们人数的平方也无法比拟其一根触手所含的信息量。
无穷无尽。
我和佐薇都被吓呆了，直到大脑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信息而强制扭开。佐薇跪趴大口大口地吐气，我扶住栏杆努力忘记刚才看见的一切，忍耐人脑超负荷运转的痛苦。我的头颅如同装满的旅行箱，固执的游客拼命地把纪念品和免税商品塞进去。
不，不要。我不需要这样的纪念品。何况我还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儿？我鼓足全身所有毅力晃晃悠悠地站起，搀扶干呕的佐薇。“抱歉。”她嘟哝：“我们失败了，就像弗吉尼娅一样。”
“别说这种话。”我斥道。可放眼周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们平安逃脱。谢尔堡自底层至三楼的大半墙面被星门吞噬，绿色浓雾源源不断地从下方冒出涌向苍穹。外边电闪雷鸣，超自然生物大军向维特尔进军。JC和民兵也许对付得了看守者和吧唧嘴这样的蝼蚁，但绝无可能击败黑色球体与难以名状的异世界神明。苏必利尔湖畔的小镇将是人类失去的第一座聚落，接下来是密尔沃基、圣苏玛丽和俾斯麦。芝加哥将陷落，很快多伦多与圣路易斯的天空会永远地被绿雾覆盖。如果星门不能关闭，整个北美大陆都将沦为沙利文古堡般的诡异空间，理智的纪元即将结束。
我和佐薇竟然成为了终结人类文明的推手。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发笑。“透明人”帕特里克终究有点能耐。嘿，想不到吧？让我们社会土崩瓦解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帕特里克?杜德和佐薇?亨廷顿！
我干笑两声，搂着佐薇凝视这副末日图景。不可形容的怪物异神源源不断地飘离星门，像科幻电影中通过传送门的宇宙飞船，切开薄纱般的绿色云雾，向雷光忽闪的天穹前进。一切都有股别样的美，毁灭、混乱与混沌。阴阳学说中组成世界的另一半正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阴风呼啸，吹散我们的丝发。
“佐薇。”我贴着她耳朵轻语：“真的好美。”
“是我的错，帕蒂。”她带着哭腔说。
“没有关系了。审判日终将到来，谁打开的门不是重点。”
“默林失败了，接下来是弗吉尼娅，然后又是我。帕蒂，这就像条该死的诅咒，我们家一代代人逃脱不了。”
“没有关系了，整个世界都将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