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清醒点，云烨发现那黑影有点面熟，还有一条细细的“黑绳”系在他和黑影之间。
他吼了一嗓子，窗边的黑影毫无自觉，反倒是大模大样四处乱飘，好像要帮他找房间里躲着什么东西。
云烨呆了会儿，叫道，“时初？”
黑影闻声往他一旁飘来，熟门熟路飘到桌上，照形镜前。
云烨下床掀开布罩，照形上果然浮现了一行字：什么都没有。
云烨忍俊不禁，伸手指往那团黑雾里戳，“有。”
时初迷惑，又四处飘了一圈，检查床底下、柜子里，房间的每个角角落落，重新飘回来，在照形上写：没有。
云烨视线随着他满屋子飘，自从他们习惯以照形写字交流，已经很久没见过时初本体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已经下意识把时初当成能动的字，都不知道他已经长成两掌大的一团了。
总算是比以前看上去实在一点。
可他怎么突然不用照形也能看见他了？
云烨伸手抓，时初犹如烟雾一把握紧什么也抓不住，他纳闷道，“总算长大点，我在海底时候好像抓到过你来着。”
难道再长长能变出实体来不成？
云烨道，“不要分散，你集中到一处。”
时初迷惑，慢慢把飘散的身体凝聚到一个点，黑色越来越浓郁，聚成了粟米那么一个点。
云烨把他拖在手里，没什么实感，但手心能感到微弱的灵力波动，“也许真能化实体也说不定。”
时初大惊，云烨的视线在他身上，没看照形！
他嘭一下从一个黑点变成好大一团，刚要往照形上飞，又转了个弯在半空中凝起字来：你看得见我？
云烨含笑，“看见了，黑乎乎的一团，真丑。”
时初激动地抖散，像一滴墨散在水里，绕着云烨转来转去。
云烨伸出手，兴致盎然，“来，去试试别人能不能看见你。”
时初聚成一片黑色的叶子，落在云烨手心，比往日更鲜明地感觉到了云烨身上的温度。
云烨跳窗从小院跑到昆仑弟子修炼的地方，逮着一个小弟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走，停在角落里，云烨缓缓长开手掌，“你看我手上有什么？”
那小弟子不明所以，低头细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爱恶作剧的云烨修士今天又想捉弄人了？
小弟子道，“什么都没有。”
云烨惊奇，“没有？”
小弟子仔细地看，他掌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云烨让他看什么？小弟子琢磨来琢磨去，灵机一动，夸道，“云烨前辈你手心纹真干净。”
云烨闻言差点摔倒。
时初刚刚在他手心从树叶变黑豆，还化成几个字“你看不见吗”，只差在他掌心跳个舞，这小子扒着他手死盯了半天就看了个手纹？
纹什么纹？
云烨黑着脸猛地放下手，“去去去，练功去吧。”
小弟子不知道哪里又惹了他，听说他要下山走了，还有几分不舍，“云烨前辈，您行李收拾好了吗，我帮你去收拾吧。”
云烨直乐，拍拍他肩膀，“怎么，舍不得我？是不是我走了就没人分你们香果吃了？”
小弟子脸憋红，恼怒道，“我从来没向您要过香果！”
云烨想起昆仑规矩严，弟子私自吃香果是要挨罚的，连忙哄他两句，“好好好，都是我硬塞给你们的，行了，我走了。”
小弟子嘟嘟囔囔“本来就是”，可云烨走远了，他又扬声喊，“云烨前辈，下山办完事就赶快回来！”
云烨沿着山石小道走，闻声回头向他摆摆手露出好大一个笑。春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要把终年清冷的昆仑都照热一样。云烨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就在那刻定了格，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
云烨不死心，让时初变成绳子绕到他手腕上，再飘起来一些，颇有后世幼儿胳膊捆气球的架势，招摇过市地找他师兄来了。
云韫已经用过早饭，正在房内打坐，窗户忽然被敲响。他睁开眼，云烨已在窗边探头探脑，“五师兄起了么？”
云韫一下子想起摩云岭无忧无虑的时光。
云烨是他从摩云岭山下接上山的，要不是师父突然心血来潮要收他做关门弟子，云烨现在就是他徒弟了。
师父徒弟是收了，却没什么时间教，除了得空的提点，云烨基本是放养在山上由他们这些师兄教的。他年纪小，上课都是和小一辈的同龄弟子混在一起，仗着辈分大经常溜号，那么大的摩云岭装不下他一个小娃娃，经常让比他大一二十岁的师侄们满山找。
可这熊孩子打小就不安生，皮的没边没际，从上了山就没见好好走过几回路，不是蹿就是蹦，放着好好的山路不走，非在林子里乱钻，摩云岭哪果子熟了，什么鸟生了一窝小鸟，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还不知从哪儿学了能跳窗就不走门的毛病，迟到了，跳窗进，无聊了，跳窗出。找他们这些师兄时候也从爱在窗前探头探脑。小时候也不知道先敲敲，大半夜的翻窗进来好几次差点被法器打到，他还委屈了，跑去师父那告状“师兄偷偷在房间睡懒觉，被我识破了还用法器打我”。
也不说深更半夜的全山除了巡夜的就他不睡觉。他好好走门哪个法器会打他了？
几年不见到底长大了，知道先敲窗叫人了。
云韫摇头，故意装出几分气，“进来！”
云烨推开窗，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脑袋从窗口探进来，音容依旧，只是乌丝全变白，“师兄，你看我手上拿了什么？”
他绑着时初的手往里探着抖了抖，时初配合他从圆变成方框，从方框变成圆圈，被催的急了才思枯竭，拼出个“云烨”来。
云韫眼里他满头银发的小师弟魔怔了似的伸出个胳膊在那甩来甩去，眼巴巴望着空气不知瞎乐什么。
他走过去一巴掌打在云烨手上，“多大个人了，小孩子一样。”
“师兄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什么？”云韫拉拉他，让他进来，“过来我好好看看你。”
云韫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唯恐错漏了他一丝一寸，“在昆仑过的好么，真人应该不会委屈你。”
“好呀，好是好，不过还是摩云岭好。”
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摩云岭了。
若这次除妖不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摩云岭的日出和山巅终年不散的云雾。
“我种的桃树结果子了吗？”
“结了，酸的不能吃，不过你的师侄们都晒成干存起来了，等你回去就能吃。”
“那就好，没白疼他们。”
“趁着你不在，藏书阁又翻新了一遍，你踩塌的地方都补好了，不用再用枯叶遮盖了。”
“嘿嘿……”云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糊涂乱画的树叶也都给你整理好了，就等你回去看看哪些用的上，哪些可以烧了烤兔子。”
云烨思绪飘远。
他在摩云岭时太多记忆被时初吃掉，想回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全是些散碎无逻辑的碎片，记不清年月，记不得场景，可他还依旧记得师父站在树下看他，和师侄们满山追逐。云烨心头涨起潮水，一浪浪地席卷过全身每一寸骨肉。
时初嗅到了令他不禁悸动的香味，他难抑地钻进云烨脑海去，眼馋着翻涌的美味。
“师父……”
“师父的衣冠冢在山上，就在藏书阁后面，你再去看书，一推开窗就能看到，师父看着你，你就不敢偷懒了。”
云烨黯然笑笑，“我这些日子想了几个小阵，不是从昆仑偷的，回头咱们带回摩云岭去。”
云韫摇头笑。
云烨看到时初钻进他脑子里，伤感被这份儿惊吓惊跑不少，他确定师兄是看不见的，不知是不是只有被时初寄生的人才能看见他。借着摸头的动作，云烨想把时初拽出来。他就这么点记忆了，这小东西可千万别给他吃没了。
时初依依不舍地钻出来。
云烨心里呐喊：“祖宗，给我剩点念想吧，多亏你现在咬不动我记忆了。”
时初拼字：我没试，忍住了。
云烨迷茫，“你能咬动了？”
时初飘了会儿，写道：好像可以。不过我不想吃掉你记忆了。
云烨脱口而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云韫不知道这房间还另有其人，只当云烨是问他，他自己理解了一下，有些郑重地跟云烨解释，“这次来昆仑，找你下山是其一，但更重要的目的是温瑕前辈想要天下除妖修士联合起来，一起对抗妖族。”
云烨又被这大消息拉回现实，“联合？怎么联合？”
“成立一个联盟，以荡平天下妖物，还人间太平为己任。”云韫叹气，“人族虽不像上古时期朝不保夕，却依旧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自从三年前东海屠龙后，妖族对人类屡屡报复……”
“什么？！”
云韫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三年了，他被拘在昆仑疗养，除了病情难愈，更是因为外面全妖族都在等着杀他。
看来昆仑真人真什么都没跟他讲过。
“世上的净土，只剩下昆仑一隅了。”
云烨怔怔地望着前方，难怪温瑕几年不见苍老如此之快，除了蛟龙留下的伤，恐怕三年来根本没有几日宁静，而他在昆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昆仑弟子和山下妖族打来斗去，只当那如昆仑弟子所说，那些妖做梦都琢磨着怎么窜上占领昆仑灵气。
云烨揉揉额头，“杀得干净么。”
“杀不完也要杀，人妖不两立，人不杀妖，妖要杀人。若昆仑肯答应，一定能号召天下除妖修士。”
云烨点点头，可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想起海底那消散的蛟龙、久久不散去的鱼群。
云韫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担心，笑道，“不过这都是畅想，实现又谈何容易。现下妖族强过人族何止百倍，人族被群妖隔绝在几个区域苟且为生，荡尽群妖如痴人说梦。”他捏紧了拳头，想起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师父，死在东海的弟子们，胸口如焚，坚定道，“但我相信，百代后，终将是人族的天下。”
三天后，昆仑答应了温瑕提议，温瑕成为除妖修士联盟的首席。历史漫长的镇妖局雏形在此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