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忽然异动，低空略过的妖大声喊着“魔！那只魔出现了！”“魔和除妖师是一伙的！”
李一简直怀疑自己心急如焚，焚出了幻听。
他霍然转头，循着妖族聚集的方向看到了站在旧楼楼顶的时初。
衣袂与黑雾相混，在雨幕中飘飘如飞，森白的剑散发荧荧光亮，在黑夜中犹如白色业火焚烧。
李一狠狠瞪着不知道跑去哪又突然窜出来的时初，憋了一晚上的怒气几乎要炸裂他胸口。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只魔，在灵力稀薄的现代，对于苦于修行的妖族而言，他就是一根行走的灵力大萝卜？！
疯了么？
被他纠缠了一夜的夕趁他分神及时从李一剑下逃窜，竟然快他一步窜上去飞到时初面前。
“前辈，好久不见，溯源可拿到了？”
“你敢算计我。”
“岂敢，你问我溯源，我如实回答，我可没骗你。”
时初目光寒下来。
夕并不惧，只是警惕地看了一眼时初手中的剑，一时没看出那是什么妖骨来，他迎着时初寒冰似的眼神，含笑道，“现下妖族把前辈当仇敌，你又毁了镇妖局的封印大阵，人族再不会容你，不如前辈随我走，我保证……”
一道剑芒从背后劈来，夕连忙躲开，以短刀隔档，笑道，“李队长，背后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
李一剑不停，“你哪个年代的，正人君子个锤子，老子要劈死你！”
夕急速闪开，笑道，“二位有帐要算，我就不打扰了。前辈，我永远等着你！”
时初不看他们，眼睛在以他为中心，不断飞聚来的妖中四下搜寻，随口道，“滚。”
夕满目笑意，群妖将至，乱拳打死老师父的道理在以实力为王的妖族内同样适用，即使他妖力远超黄昏集妖族一大截，也不想被激愤的妖族围攻，识趣的滚了。
可李一没有一点儿眼力见，瞎了似的不顾越来越近的翼族群妖，提着剑红着眼，戳在大雨里，胸口起伏气息鼓动，盯着时初，就是不滚。
时初道：“还不滚，想死么？”
李一笑道：“想死的是谁？”
时初不欲与他浪费口舌，释放周身灵力在群妖中搜索在地下感受到那道远超当世妖族该有、充满恶意的妖气，属于烛龙的妖气。
可那本就缥缈的妖气在混乱中愈加难寻，偏偏李一像只苍蝇一样在一旁喋喋不休。
他眼底黑雾翻腾，既然灵力溃散闭而不出，他不介意以自己为饵引他出来，他不再压抑灵力信息，散发在各处的黑雾中，纯郁的灵力气味陡然散开，丝丝缕缕如细网向楼顶聚集。
李一兀自唱自己的独角戏，不知道已经被时初列为了多余添乱的一挂，他持着钢剑站在雨中，隔着一米有余的高度，脚下踩着窗框边缘，以高难度的动作定在原地，任风吹雨打而不动，感怀道，“现在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进黄昏集时，被识破了身份困在里面……”
时初除烛龙心切，没有耐心听他啰嗦，凛声道，“滚。”
李一不肯滚，要死也想死个明白，质问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时初道：“我救的不是你。”
李一眼睛圆睁。
时初俯首睥睨他，声音听不出的一丝感情，“不过是念在你前世也许与我、与我所寻的人有所关联，在弄清之前不能让你死而已。”
李一捏紧了剑柄，双眼酸涩，手臂发颤。
时初不再看他，望着越聚越近的妖族“好心”提醒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提醒你，想活命就赶紧滚。”
李一依旧不肯滚。
他咬着牙，吞下去满肚子翻涌的不平，苦着嘴巴问道：“你看我，就是个死人的投影，因缘石随便照出影子的蜡像？”
“不然呢？”
“那你和我虚与委蛇这么久可真是委屈您了。”
时初眉头微皱，十分不喜李一这闹脾气似的阴阳怪气，他歪头瞥他一眼，继续往李一伤口上撒盐，“你的身份还有点用处。”
“你利用我进镇妖局？”
时初不否认。
李一再次握紧剑，几乎要将木质的剑柄握断，“我把你当自己人，原来压根入不了您老人家的眼，我以为我还算了解你，原来是我自信过头了。不愧是活了千百年的魔，人比不过你，”他举起剑来指着时初，“你来镇妖局到底是什么目的？”
时初瞳孔微缩，嘴巴绷直，那句“自己人”如烙铁插入他尚不能平静的心池，引起小范围的沸腾，最终熄灭。他捏紧了震颤不休的蛟龙白骨剑终究没去解释，“我和妖是同伙，你待如何？”
李一苦笑，捏紧了剑，他定定地望着时初，眼睛眨也不眨，似要把他的样子印到眼睛里。他满身狼狈，身形却挺得笔直，健朗的身材在大雨里竟有几分单薄。
龙骨剑隐隐嘶鸣，散发的威压震得李一那战了半夜有了豁口的钢剑不止地震颤，李一剑指时初，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没心没肺地笑，“那能怎么办，是我看错了你，我总要负责。虽然伤心，我会拼尽全力杀你，要是不能，就同归于尽，再不济，就死你手里。谁让我眼瞎心瞎竟然……竟然把你当朋友。”
时初被“告白”地猝不及防，瞪圆了眼，一时没找到此刻该亮个什么表情，占据了整颗心的负面情绪被这近乎荒谬的话弄得找不到头绪，交通堵塞一般全梗在那里，弄得时初几欲心梗，他脸色变了又变，五官找不到自己该在的位置，片刻后，时初由衷道，“你可……真是个傻X!”
不给李一撒泼的机会，时初一袖子卷飞了李一，把他扇下楼远远扔进荷花池子里。
像是要印证李一这要命的“告白”有多不吉利似的，从地下旧狱窜出，饥饿难耐的妖们循着时初放出的灵力气味嘶鸣吼叫着呼啸而来。
那些急于要向时初寻仇的黄昏集翼妖们首先遭了殃，性格比他们差、速度比他们快、妖力比他们强、肚子比他们饿的古妖们一经出世敌我不论，魔也罢、妖也罢，只要能填饱肚子补充灵力抓到什么吃什么。
黄昏集出身的妖怪们刚刚合围时初，还没弄清楚情况胳膊腿已经飞离自己身体，一转头，一旁的同伴不知何时已经换成獠牙尖锐、狰狞垂涎的怪物，幸亏带头的五长老见势不对，慌忙带族人匆匆离开。
而时初则如被乌云遮蔽的明月，古妖层层聚集，如茧一般将时初团团围住，连白骨剑的光芒都被遮挡不见。先一步到达企图啄食三千年灵力的妖向中心挤，进入中心的妖又成为外围饥不择食同类妖族的食物，一时间血如雨下，妖族相互蚕食，腥臭味以旧楼为中心蔓延开来。
地面上混战中双方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几千年前妖族当道时厮杀互食的场面突然出现在眼前，别说镇妖局除妖师们，就是黄昏集经文明驯化过的妖族一时也被这场面吓得面无血色。
李一目眦欲裂。
雷电白光之下，只见黑色的浓雾如网兜住飞来的群妖，非但不退，反而向内收紧，填满妖与妖之间的缝隙。再看，妖怪们的身影已然不再分明，旧楼顶端，赫然成为一只饱胀臃肿的黑色大茧，光线不穿，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李一捡起掉进荷花池的剑，想也不想逆着人群扑向旧楼。
表白也好，报仇也罢，他还没等到个结果凭什么轮到一群阶下囚的妖怪撒野。
李一仗着身形灵窍，脚踩从地底爬出的尚且僵硬的妖怪们脑袋，一步一阶，在利爪和獠牙间跳跃，攀岩一般攀上漆黑的茧。
饥饿妖们急于进食，除了个别无聊者，不屑找一个如爬虫般小小人类的麻烦。李一有惊无险攀上楼顶，进入真正的修罗场。
他脚下尽是妖族残缺的尸体断肢，黏稠的血雨水甚至来不及冲洗干净。充天的妖气和臭味几欲把他掀下楼。
李一心都凉了。
时初简直是找的一手好死，战五渣的时初哪里是这些东西的对手？
李一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爬上来跳上一只兽妖脊背，那鹿妖徘徊在黑茧外犹犹豫豫，似乎有些畏惧，李一一剑刺入鹿妖屁股，鹿妖吃痛嘶鸣，愤怒地狂摆身躯想把他甩下去。李一在被甩下去前抓住它头顶的角，驱赶着鹿妖钻入黑茧内。黑茧可进不可出，鹿妖不慎钻进来后悔不迭想往外跑，却一头如撞上有弹性的墙壁，把他重新弹回来。李一随之摔下鹿背，踉跄着爬起来，那只摔倒的鹿妖已经被其他妖族咬破喉咙吞食血肉。鹿妖几番挣扎，终是死不瞑目。
李一头皮一阵发麻。
黑茧内腥臭味愈浓，尸体碎屑堆地到处都是，李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他一手捂着口鼻，挥剑往里冲杀，只怕晚了半步，那少心缺肺的面人连皮都不剩了。
他不知，贪心的时初割肉诱敌，恨不得把整个镇妖局所有妖怪全部聚集到一起。
时初早已经舍弃了凝出的人样，自行遮蔽了光，化出本体的黑雾在群妖中逡巡游走，寻找藏匿的烛龙。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烛龙。
即使茧网内没有一丝光，夺走了大多数妖的视线，即使他已经化成了无形的雾，但依旧不乏灵感敏锐的妖能寻到他，更不论混战中被误伤。而他耗费了大半的灵力才困住的妖中依旧没有那只烛龙。
距离镇妖局几公里外最高的树顶上，夕与黑羽站在一起，在他们前方站着化形为人，裹在黑色斗篷中的烛龙。
烛龙负手而立，兜帽下露出小片苍白无血色的脸，眼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三千年的的魔灵，来日方长。”
时初进退两难。
他没有足够的杀招，如此密集的妖，画阵难度大大增加。他脚下踩着破碎的“天问阵”，按照他的设想的计划，倾全身灵气吸引烛龙与群妖，只要烛龙上钩，他可在瞬间完成天问，只要“天问阵”成，天雷劈下，哪怕不足当年云烨所成天雷的五成，也足够将灵力亏空的烛龙与妖一起带走，他也可随之一了百了。可那只烛龙偏偏不肯上当。
没有“天问阵”引下天雷，以现下的镇妖局妄图屠龙根本是痴人说梦。
可那又与他何关呢？
时初灵力越来越微薄，他吸引了这里所镇压近半数的妖，已经要兜不住了，若他引雷杀掉他们，再把命赔上，是不是能还清欠云烨的债？
烛龙，千年前就该消失的，定是人类哪里出了岔子，那就让人类自己解决吧！他又不欠他们什么。
正这时，他忽然听到有气急败坏的声音叫他——
“时初！”
“滚过来！”
“我杀你之前允许你死了吗？”
啧，一个朝不保夕、扬言要他命的追求者不知何时又找了上来，那碎裂的“天问阵”愈加难成了。
时初全身是雾也感到一阵头疼，心情阴郁，愈发地想要一了百了。
可那敢跨千个代沟追求他的勇士在妖群中实在是狼狈。
那些妖对区区一个小小人类并不感兴趣，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大伙都忙着捕猎和防着被捕猎，聪明的妖族已经渐渐回过味儿来，他们可能上当了。但这茧暂时没有杀伤性，如果只是为了困住他们，只要妖力恢复到足够强，破开茧也是早晚的事。他们默默地收了声息凭本能当捕猎者与猎物，谁知这时这小虫子般的人类如此聒噪，不停地呐喊暴露方位。
预期被循声而来抓他的其他妖族杀掉，还不如就近自己杀了为好，省的他越喊越大声，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李一身旁最近的巨蟒从尸堆下探出头，吐着芯子靠近李一。
它张大嘴巴，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吃过人类了，巨蟒有些兴奋。
腥气自身后而来，李一转身一剑，只是……
刺空！
巨蟒上下颚重重相撞……
咬空！
黑暗中，李一周身被浓郁的黑雾包围，在巨蟒咬合巨口前半秒，裹着李一原地消失。
李一什么都看不见，身体忽然失重飘起来，他下意识向身旁摸，果然摸到了若有若无柔软的触感。
李一愈发肆无忌惮。
时初凭空化出一只手，重重抓住了李一乱摸的爪子，他清冷的声音贴着李一，却无法确定具体方位，“你找死。”
李一反唇相讥，“是谁找死？”
他也抓住时初的手，抖遍全身机灵问道，“你不是和妖是一伙的么，怎么，你们内讧了？”
时初懒得理他，抽走了李一手上损坏严重的钢剑，把蛟龙骨剑往他手中一塞，浓郁的灵气顺着李一的灵脉源源不断地灌入，“闭嘴，精力没处用就干活吧，除妖师。”
雨夜中，天空一道亮白的电光闪过，强光之下，镇妖局楼顶漆黑的巨大茧网似乎有要裂开的趋势。
徘徊在附近的妖族疑惑地停下，有些奇怪这怪里怪气的黑茧好像晃动了一下。
倏然，那黑茧如蛋壳自内破裂，森白的光伴随龙吟之声冲天而起，震动了整个桐城海岸，镇妖局附近海域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岸边停靠的船只重重相撞。镇妖局内，妖濒死的嘶吼响彻，震耳欲聋。漆黑的茧应声炸裂，茧内兜的血与残尸滚落而下，把镇妖局旧楼斑驳的旧墙淋成一片血红。旧楼不堪承重，再次歪斜一个角度，困在里面的人大声尖叫。
可惜他们的尖叫声被妖族鸣声覆盖。
尚有余力的妖们逃出黑茧，嘶吼着逃往四面八方。
李一握着白骨剑浑身战栗，不敢相信刚刚杀妖如砍瓜切菜一般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时初渐渐凝成人样，却比平时透明了不知多少倍，李一望着，犹如望着一个半透明质地的塑料手办。
滂湃的灵力从李一身上流走，时初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他收走白骨剑，从上面抽出暂存的灵力，重重喘息，“你们先祖的东西，想要可以送给你。”
李一骤然撤了灵力支撑，力竭不支，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地上。
听完时初的话，他嘴角一抽，现在他听到什么前世、先祖之类的词汇就生理不适地想掉头发，他敬谢不敏，连连摇头，从地上捡起他那把残破的钢剑，“这就挺好。”
对外矛盾暂时缓解，内部矛盾重新汹涌而来，他把剑当拐杖，站直身体，头顶乌云密布不见寸光，脚下满目疮痍亟待解决，眼前，依旧不见狼狈的心上人，此刻犹如难戒的心魔，随时可能想抛下他另觅他主。
李一身心俱疲。
“等事情解决，我们好好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