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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到达医院住院部的时候,正是护士们早上换班的时间,护士站里的护士们进进出出,一片忙碌。

我看见导医台前面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护士,就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你说,也真是奇怪的很,这是一张错误地被安放在一位大妈身材上的年轻的脸,护士的脸看起来并不太胖,但她的胸部实在太过丰满,高高地鼓胀着向外突出来,以至于本来宽松的护士服套在她身上后,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塞满了棉花的麻袋。

我走近她,恭恭敬敬地把住院资料递给她,她接过去翻阅起来。在这期间,我是躬着腰带着一种僵硬的微笑看着她的,我知道这种卑微的表情是一种骨子里极度不情愿的巴结和讨好,但愿这种巴结和讨好能为我在这里换来更大的便利。

我注意到了胖护士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起先是平静,接着出现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紧张,到最后,她就有点严肃地抬起头来审视着我了。

你叫郑寒笙?

是的。我回答得诺诺地,腰沉得更低了。

嗯,你这个病在我们内二住院部住院合适吗?我觉得,你应该是到肿瘤科去住吧。她用两只略显肥厚的手指轻轻拈起我的住院单,嫌弃似地又扫视了一遍。

我就像吃了一团隔夜的韭菜,胃里翻腾着涌出一股酸水。

我有一种自己被人嫌弃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可今天,它的出现让我这几天来隐藏在内心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

我的脸色一下子改变了,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种对她的极端厌恶。

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不愿意再回答她。我知道,我脸上那种毫无掩饰的表情一定十分清晰地传达了我此刻对她的真实感受。

胖护士见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便回过头去冲着一位正在忙碌的中年护士喊道,护士长,请您过来一下。

一位端着盘子,里面堆满输液器具的中年女护士走了过来,她把盘子搁在了导医台上,问胖护士有什么事。胖护士在她耳边偷偷耳语了几句,然后把我的住院资料递给了她。那个叫护士长的翻看了一下我的住院资料,抬头对我说,你叫郑寒笙?

嗯。这一次,我满怀希望,觉得她应该就是欧阳打招呼的那个人了。

护士长却不看我了,又盯着了我的住院资料,似乎是对我和胖护士说的,这事儿我知道,不过,我们科里住院床位确实紧张,只能给你办加床了。

加床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我对住院的程序确实不太懂。

是这样,加床就是医院现在暂时没有病床,只能安排你在住院部走廊里先住着,等到病房里有病人康复出院了,空出了床位,你再住进病房去。

那个胖护士晃动她肥硕的腰肢抢着回答。

天啊!她居然还在那里晃动着腰肢,她是在炫耀她的腰肢吗?你说,她能够告诉我她的腰肢究竟在身体的什么部位吗?

胖子一边说着,一边从从导医台里走出来。

我得给你说说了,我是不得不简单地用胖子来称呼她了,因为我对她越来越厌恶了,自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的语言和外形就让我的眼睛和胃部受到了刺激,而现在,这种刺激更加强烈了。这究竟是所有的病人都会有的一种心理病态呢?还是我个人敏感的心理反应呢?

胖子的护士服就像剧场里的布幔一样从腰肢,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从她的腋窝,对,就是从她的腋窝一直地垂下来的,最后遮盖了她整个丑陋的腿部,只露出了半截白色的运动鞋随着布幔的晃动时隐时现。我想,那布幔里面一定隐藏着一双无比粗壮双腿,而那双粗腿上一定布满了肥厚油腻的脂肪吧。

我有了一种更深的厌恶,或者说是一种想要从她身边逃离的感觉。

你带这个病人过去,到那边的过道给他办个加床,让他先住下来。护士长重新端起盘子,给胖子下达了指令。

你跟我过来吧。胖子领令,却并不看我,在前面自顾走了。

我低着头,赶紧跟在她后面。我就这样追寻着那片晃动的布幔,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靠近厕所的地方,在那里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空床,一位穿着淡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把地上几团带着黑色血液的卫生纸扫到垃圾桶内。毫无疑问,这个加床上的病人刚刚搬进了病房。

胖子做事倒是麻利,很快就给我铺好床被,她直起身子,也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有什么事,就直接到导医台来找我。

我都永远不想再看见她了,还要我去找她?我在心里鄙夷地“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为何竟然对这个胖子生出了如此强烈的厌恶。平心而论,胖子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嫌弃而已。也许她太年轻了,也许她刚刚入职,对我所患的这种疾病还不太了解,所以她才把所有对未知疾病的恐惧都写在了脸上。是啊!对于这样一个人,我本不应该对她苛求太多的,也许大多的医患矛盾都是源自于此吧。你说,我这么一个即将垂死之人,住到了本不该属于她职责范畴的地方,我还能苛求她什么呢?

胖子走了。我在床上坐下来,顺势慵懒地躺下。这是一种极端舒服的姿势,也是我平时下班回家后的标准卧姿,就是现在那种被很时髦地叫着“葛优躺”的姿势。当然,这种令我陶醉的**卧姿,真不知给我招来了与雨涵的多少次争吵。

周暮雨今天怎么还没有来信息呢?她现在干吗呢?她怎么就不知道我正在盼着她的信息呢?

很忙吗?我掏出手机,竟然主动给她发出了一条信息。

信息发出后,我就一直盯着手机,等待着周暮雨的回信,想象着周暮雨收到我的信息后的那份激动。可是,我错了,一直到手机屏幕渐渐暗淡下去了,我仍然没有等到她的回信,我失望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烦躁地翻了一下身。

一位老太太被一位年轻的女人搀扶着,颤颤悠悠地从我床边挤过。年轻的女人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着老人的臂膀,一只手将一只装满液体的袋子高高举过头顶,从袋子底部导出的一根透明的塑料管一直连接到老人布满青筋的手背上。

这女人大概是老太太的女儿吧。我在心里寻思。

我身边的手机终于“嘟”了一声,暗淡的屏幕一下子亮堂了,我立刻抓过手机。

不是周慕雨的,是若云的来信。

领导,到哪里出差去了?潇洒得不管我们了?

哼!这小姑娘,倒是还惦记着我呢。尽管我对她的调侃不太满意,但心里还是冒出了一点小小的欣喜。

若云不仅人长得漂亮,头脑也很灵活。她到我们科里虽然只有两年时间,工作却很出色,但凡交给她办的事情,她都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每次科里在外面聚餐,她点的菜总能兼顾到方方面面。文局是四川人,喜欢辣子;杨默之肠胃不好,适宜清淡。她心里都清楚着呢。至于我,倒是没有什么禁忌,可每次她就像知道我的口味一样,总是会让我吃到特别想要吃的那盘菜。这女子真的就是个人才!不过,她也有一样不好,就是在科里对我总是没大没小的,一会儿老郑,一会儿郑科,一会儿又会来一句领导。有时着急的时候,她甚至会跑到我面前,就用一个“喂”字了事。我可不能跟她随便嘻嘻哈哈的,我是科长,得在她面前有点威严,不能这样给她随便惯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故意干咳一声,提示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若云当然就知趣地伸出舌头,做个鬼脸说,知道了,我的大科长。若云对杨默之却是尊敬得很,总是只有一个称呼,叫他杨科长,可杨默之有时似乎不喜欢这种称呼。另外,如云最忌讳的就是,我们谁都不许在她面前提男朋友,因为只要一说到“男朋友”这三个字,她就立马变了脸色,板起面孔不再作声。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给她回复了过去。

没有事就不能发信息啦?领导不关心我们,难道也不许我们关心关心领导?怎么?领导现在不方便吗?

若云的信息让我轻松了不少。

我随时都方便,你没事就认真干活吧。

喂,领导,想清楚了再说啊。我干活还不认真啊?在科里,你可是经常表扬我的,怎么一出门就变了?哦,原来你那些表扬都是糊弄人的呀。

我不想同她啰嗦太多了,因为我怕说多了会露出马脚,便给她发了一条“忙了”的信息。

若云立即给我回了一个“难过”的表情包。

从最初的恐惧到现在的慢慢接受,我用了三天时间,虽然我还不能做到笑谈生死,但内心已能归于平静。当你发现死亡已不可避免,你就会无所畏惧。是的,我得慢慢地学会坚强,不能轻易被疾病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