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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安顿好若云,我马上回到了医院。在迈进病房的时候,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鼾声,老人还在睡觉,挂在天轨输液架上的液体正顺着那根透明的输液管流进老人的身体。这几天来,老人一定要在打过小针之后才能安静地入睡,毫无疑问,钟秀一定是给他打过小针了。我同情地望着老人,望着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老人。

女人正坐在床边抹泪,见我进来,她马上站起来,沙哑着嗓子对我说,二十四床的,刚才钟秀护士找你来着,她要我告诉你,下午到三点到换药室去一趟呢。

哦,知道了,谢谢你!我对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说完,抹了一把泪水,坐下去又望着老人了。

钟秀要我到换药室干什么呢?我现在还没有手术啊?无需换药啊?是不是女人听错了呢?不过,就是听错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我下午三点去换药室看看就是。

尽管我心里有点纳闷,但我却不能不去。

我还在回味着若云刚才说过的话,就是她说的“局里上报到市委组织部的的副局级后备干部是我”这事儿。这是真的吗?当时,我听若云说完后,心里着实激动了一把。那一刻,我居然就忘记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了,忘记了我下周一即将进行的手术了。是的,不用说,组织上对我郑寒笙在市局所做的工作是清楚的,也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可现在呢?我一下又清醒过来,又垂头丧气了。唉!我本可以用我的工作热情、工作态度,在我所从事的事业上干出更大成绩的。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这说明我的工作已经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你说,还有什么比得到组织的承认更让人高兴的呢?我郑寒笙今生死而无憾了。

我的手机响了,手机界面显示出欧阳的名字,是欧阳打来的。我望了老人一眼,老人睡得正香。是的,我可不能打扰了老人,因为我认为,在梦中的老人,他才没用痛苦。我赶忙拿着手机,小跑到走廊的尽头,按下接听键。

喂!寒笙,我刚才是在手术室里呢。没办法,一台临时加班手术,你有什么事吗?

欧阳,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自己都快没法管好自己了,可你倒好,还给我弄了个少奶奶过来。你这不是坑我吗?我有点生气地说。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不清楚吗?若云是怎么过来的呢?

什么?若云来了?啊?哦…,嘿嘿…,对了。你说的是这事啊?我…,我…,我给你说啊…,是这样的啊…。

欧阳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的了。

正如我所料,雨涵从省人民医院出去后就给欧阳打了电话,但在电话里她并没说是由于看见了周暮雨的信息她才离开的。她只是告诉欧阳,她单位里有急事,需要立即赶回去,不能照顾我了,希望欧阳能帮助她想想办法。

尽管我要求欧阳不要把我生病的事告诉单位里的任何人,但是他再三考虑,还是给文局打了电话。因为他觉得,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依靠组织了。他还说,他只是把我生病的事告诉了文局一个人,他相信文局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剩下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就是说,欧阳也不知道若云是怎么知道的,他猜测应该是文局告诉她的,或者是文局安排她来照顾我的。

不过,你放心。寒笙,文局办事是有分寸的。

你全告诉文局了吗?

全告诉了。

我患的是癌症也给他说了?

也说了。

我全明白了。不过从若云的表现来看,她并不知道我患的是什么病。我暗自庆幸文局还没有把我患癌的事告诉若云。那么,我就一定要在若云弄清楚之前把她给弄回去。

我同若云一起吃过午餐之后,把她送回宾馆。

若云说,老郑,你哪里像是有病的人啊!我得到你的病房里看看去,要不然,我回去后文局问我怎么办?难道让我说我连你的病房都不知道在哪里吗?文局总不至于是看我俩平时工作辛苦,让我来陪你在省城度假的吧。

病房有什么好看的,你已经看见我现在的状况了,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我故作轻松状,脸上挤出了难得的微笑。

再说,病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风景可看。那里有的只是各种病菌,这要是感染到你了,那可不得了。

啊?那…,那怕什么呀?你老郑不怕,我也不怕。

尽管若云嘟起了可爱的小嘴,但我还是在她的回答中捉摸到了她的迟疑。

你中午在宾馆休息一下,下午我就来带你出去逛逛,也让你不虚此行。

嗯。

听我说陪她出去逛逛,若云的嘴巴放松了,眼睛也闪亮起来。

不过,你可要听我的话,不然,我们就不出去了。

嗯。若云使劲点着头。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准时来到了换药室,沛玲医生和钟秀护士两人早已等在那儿了。沛玲指了指那个挂着门帘的地方,要我先进去。我答应一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房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我站在里面都不敢大声地呼吸,因为我担心弄脏了里面的空气。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有一张床,雪白的床单中间印着一行红色字体,上面写着“省人民医院住院部专用”。我犹犹豫豫地,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沛玲和钟秀就一前一后地进来了。两人都穿着洁白的工作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了她们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现在,我只能从她们的帽子区别她们了。钟秀护士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袋酒精棉球和一把剃须刀。

她们要剃须刀干什么呢?我对剃须刀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

就在我胡乱琢磨的时候,戴着医师帽的沛玲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说话了,郑寒笙,你把裤子脱了。

把裤子脱了?怎么要我把裤子脱了?我的手术不是周一进行吗?她们俩是要在这里给我做手术吗?我惊恐地看看她们俩,回头又看看身后边那张床。

钟秀护士“扑哧”地笑出了声,她手中的托盘也随着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沛玲没有笑,她很严肃地说,郑寒笙,你的手术确实是在周一进行,这个是刘主任早就定好了的,你本人也是知道的。但是,在进行手术前,我们需要为你周一的手术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为了避免手术时可能给你带来的外部细菌对手术伤口的污染,需要剃除你腹部的体毛。

剃除我腹部的体毛?我好像在云雾里了。那不就是除掉我腹部那一片黑色的森林吗?况且肾脏部位不是在腹部侧后方吗?怎么需要毁掉我那整片森林呢?尽管我那贫瘠的土地已使得这片森林一片萧条,可拥有它却是我的尊严。

你快点吧,我们与你只约了十分钟呢,还有其他病人等着,你快点脱了裤子,躺到床上去。沛玲的口气却坚定不移。

看来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可是,这么大一个省人民医院怎么会安排一个女人给我…。

我磨磨蹭蹭地脱下外面的裤子,留下裤衩。然后,我又抬头看看美丽的沛玲和钟秀。

郑寒笙,请你快点。

我等到的却是沛玲再次催促的声音。

我背过身体,踮起脚用一只手窸窸窣窣地扯下了内裤。我悲哀地看着自己腹部下面那片即将消失的森林以及森林里那只像螺纹一样蜷着的蝉蛹。此刻,我感到即便是自己的身体,我也无法左右它了。

我已经放下了所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