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说 > 都市 > 那年暑月蝉鸣时 > 九

我飘渺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四年前。不对,准确地说,也应该是三十二年前。

那是新生报到后不久,系学生会决定为我们举办了一场迎新晚会,地点就选在学校礼堂里。为了这次晚会,同学们对礼堂进行了简单的布置。一个巨大的彩色花球悬垂在礼堂中央,花球下方预留出了一大块空地,不用说,这是表演节目用的。紧挨着天花板的荧光灯管被裹上了各色彩纸,散发出浪漫而又柔和的光。主席台上放着一部单声道录音机,正播放着费翔演唱的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故乡的云》。

我们这些刚刚退掉青涩的年轻学子,拘谨地围坐在一起,羞涩地四下张望。墙角那边偶尔会传来几声窃窃私语,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出奇的安静。晚会主持人是上一届的师哥、师姐。你可能很难想象,那天,我们是多么崇拜这两位帅气漂亮的师哥、师姐啊!他们的举止那么优雅,说出的话那么得体。更重要的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们竟然一点都不怯场。他们从容地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其间还夹杂着纯正的英语,那英语一定是标准的伦敦音吧,真是很好听!

第一个节目开始了,是师哥、师姐们表演的舞蹈《青春圆舞曲》。天啊!那些师哥师姐们竟然搂抱在一起了,他们楼着腰,搭着臂,快速旋转身体。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突突”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眼睛也紧随着他们的舞步,如痴傻了一般。对于我这个从来只在书本和影视剧中接触过如此“香艳”画面的山里娃来说,绝对是颠覆了我的感官世界。

两位主持人一直在卖力地营造晚会的气氛,当然,师哥、师姐们的表演也确实让我们大饱眼福。

轮到我们新生表演了,主持人说,考虑大家相互之间还不太熟悉,希望有才艺的同学能主动上场表演节目。

主持人说完就退到了一边。我们这些还从来不知道晚会是什么物件的愣头青硬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场。一时间,会场里一片死寂,连嗑瓜子的声音都没有了。

我埋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脚尖,再也不敢与主持人对视,生怕主持人会改变游戏规则,点到自己上场。说实话,那时候,我脸上发着烧,心脏依旧突突地乱跳,但那种跳动却是源于自己的内心紧张。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有人能主动站出来,为新生争口气,拯救我们大家。

那位主持人师哥又催促了一句,他鼓励的话语里似乎有着某种无法琢磨的味道。

就在这尴尬沉寂的时刻,一个扎着马尾巴,穿着白色连衣裙,身形单薄的清纯女孩子走到了会场中央,众人的眼光一下聚焦在她身上。女孩子恭恭敬敬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她叫周暮雨,来自湖南湘西,在这里她要给大家献上一段印度舞蹈——《天竺少女》,算作抛砖引玉。

天啊!她的声音绝对比刚才两位主持人的更好听,她的仪态也绝对比刚才两位主持人的更大方。女孩子说完,录音机里悠扬的乐曲就响了起来,和着那悦耳的音乐,她开始翩翩起舞。

怎么会有这么优美的舞蹈?这么美妙的旋律?还有那么妙笔的歌词呢?

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被女孩子优美舞姿吸引住了,大家大张着嘴巴,目光紧随着她的舞步,居然忘记了鼓掌都。她一点都不怯场,从容不迫地在场上飘逸。

表演结束了,我们都激动得站起来,长时间地鼓掌,都觉得是她拯救了我们,是她替我们新生长了脸。从从礼堂出来的时候,我在门口遇见了那位帅气的晚会主持人,我故意昂起了头。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后,整栋楼里的男生们都在火热地谈论着湘西女孩周暮雨。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湖南湘西,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印度舞蹈,也从此认识了我们系里的系花周暮雨。从那以后,但凡湖南湘西过来的女孩,我就认定她们都会跳印度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新生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大家刚从魔鬼式的高中地狱进入了大学自由的天堂,就像鱼儿入水、鸟儿出笼一样释放着自己的思想与灵魂。我们是幼稚的,幼稚到见了三十多岁的人叫阿姨,见了师哥、师姐就傻笑;我们也是淘气的,淘气得会像小学生一样互相作弄。

从此以后,我和同寝室的凯文就会早早起来,等着对面女生楼里的周暮雨出现,然后就紧紧跟在她后面,我们喜欢坐在周慕雨的后面听课,我会默默地看着她,观察她听课的样子,正是她的专注感染了我。说实话,我后来之所以专业成绩优秀,全是因为周暮雨的功劳。

记得有一次课间,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凯文居然把一只画着可爱的小猪卡片贴在了周慕雨的后背上,我看见了卡片,就伸手帮她摘了下来,周慕雨大概是感觉到了后背的异样,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赶忙讨好地说,周暮雨,你后面有一只小猪猪。凯文马上大笑起来,随后,周慕雨也掩嘴笑了起来。我奇怪地看着他们,居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直到她红着脸对我说了声“谢谢”,我都还愣在那儿。

旁边的手机又“嘟”了一声,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了现实。是欧阳来的信息,他要我明天一早就去中心人民医院找他,他说现在住院部的床位紧张,他已经想办法找护士长帮我搞到了一张加床。

我“嗯”了一声,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得赶紧到山里去了,我是一定得去见见母亲的。你说,我还会活着踏上这条归乡的水泥道吗?我还会再一次站着回来见我的父母吗?

我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道,从初中到高中,从以前雨天的泥淋到后来铺上鹅卵石,再到浇筑水泥,我多少次用双脚丈量过它。还有这道旁的一切,我都是那么熟悉,这满眼的青山绿水,满耳的松风鸟语,都是那么深地雕刻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大概是听见了汽笛声,匆忙从家里出来,但她犹豫着,用一只手使劲揉着早已昏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她居然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儿子。是的,每一年,我都只是春节期间在老家呆上一周,这次的突然归来确实令她感到了意外。

母亲明显地苍老了。她的头发更白了,脸色更黑了,皱纹也更多了。

她望着我,却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不知道多少天后,他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他们儿子的离去,他们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接受他们儿子的骨灰,他们会坚强地挺住吗?我强忍住泪水,不敢再想下去。

不管怎样,今天,母亲是幸福的,她见到了久别的儿子。

当鸡笼里的鸡鸣声响起来的时候,母亲系着围裙,蹒跚地过去。她招呼着父亲,要他抓那只最大的芦花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去阻止他们,今天,我想好好领受母亲对儿子的那份爱,因为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领受这份真挚的感情了。

我搬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酸楚地看着他俩愉快地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