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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先破玉溪春(中)

(接上)京师向例,自正月初八起放灯十日,从东华门向东绵延二里,是为上元灯市。十六日夜,士女相偕宵行,有名儿叫作“走百病”,又叫“走桥”,时人无分贵贱老幼,凡有桥处,三五相率一过,以此祈祝无腰腿诸疾,得保一年百病不生。

今日正是正月十六。

阖家用过晚饭,我回房换了出行的妆扮,再次回到内院上房。

本地风俗,走百病的女子多着白衣,想必其中少不得有审美的考虑,白色在月光下最是鲜明醒目,所谓“白绫衫照月光殊”,穿了白绫袄衫的女子,便是只有三五分颜色,月下看来也恍若神妃仙子,倒象有了十分人才。

我也穿了件银丝掐牙儿葱白砑光松绫袄,丁香色紫纹缕银挑线裙,云髻上插了节令的玉梅、雪柳,临出屋,又被樱桃往手里塞了只画珐琅粉地开光白芍药小手炉。其实我自从练了内功抗寒能力大增,不过这是闺阁应季必备的道具,我也捧了应个景儿罢。

三表弟眼尖,我还没进屋就被他瞧见了,他抢着招呼道:“‘妹妹’叫我们好等!”

二表哥“呦”了一声,笑道:“拿错了,拿错了!手炉丢出去,换成玉兔才对!”

大表哥腿抬了抬,碍着我老妈在场终是没踹过去,只笑骂道:“你俩横竖没个正经!”

我笑,两位表哥素来与我亲厚,尤其二表哥,最好恢谑,顽笑惯的,三表弟与我同年,晚生了几日,心里颇为不忿,每每嘴上总要讨些便宜才罢。

二叔家的一对姐妹这会子也到了,亭亭袅袅走上来,细声细气问了好,看身上,自然也是葱白绫子袄,分别配了浅蓝、湖青的裙子,一色的羊皮金沿边儿比甲。

大家团团见礼招呼,先是热闹了一阵,老妈懒得动,这两年总是不去走桥的,舅妈推说今日腿上不好,早早先回家去了,我们六个便辞了长辈,带了各自的丫鬟小厮,说说笑笑出了门。

头前有人挑灯,执香,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街上,我带着我房里的樱桃、小葵、团子,三位表兄弟带了三五个小厮长随,表姐表妹也带了几个丫头,并两个奶嬷嬷。

难得能在夜晚上街玩,何况还是名正言顺的祈福,无论哥儿姐儿丫头小厮,这机会等闲不肯错过。

一时就见遍地白袄,鬓影钗光,蛾儿雪柳,正是:

鸦髻盘云插翠翘,葱绫浅斗月华娇!

我们从鼓楼铁狮子胡同出来,如往年一样,先就近去什刹海踩桥,一路上我与众人闲话玩笑,其实一直暗暗留意着四外的动静……

往年,那家伙总是在半路上与我“巧遇”的,最不济在“银锭观山”前也会出现了……

起初二表兄还总调笑我们几句,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坦然道“原本便是我娘子,她落生不满一周岁便已换了帖的”,似乎唯恐不能昭示天下,二表哥本以为憋了个宝,结果被他这么坦荡荡的认了,反倒没了打趣的兴致。

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给我留退路,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

而这回,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个影儿……

……

想着心事,渐渐就落到后头,二表哥踱到我身边,桀桀笑道:“妹妹今日心不在焉啊。”

我横他一眼,着意放平了语气说:“才没有。”

他继续惹厌地笑说道:“今日奇了,走出来这许久,怎地还不见龙骧兄?想与他耍笑一番竟也找不见人呢,妹妹与他莫不是……”

我在心里白眼向天,恨他居然一猜就中,当然口里是不能认的,于是胡乱一指,以惊喜的语气打岔道:“呀!美人!”

他立马转头,还真是“巴普洛夫的狗”啊,目光到处,口里“咦”了一声,又“哈”的一笑。

诶,我随手指的方位,不远处的银锭桥头,居然真的立着一人,但见那人身材修长,着一领白缎子梅竹暗纹圆领襕袍,腰上扎了白玉雕花大带,头上束着银翅东珠发冠,披了皎洁的月色,当真是清扬潇洒,风流俊逸,往面上看,美如冠玉,润比明珠,不是别人,却正是前几天才刚见过的当朝太子!

我尴尬收回手指,与二表哥对视一眼,他的笑容似有深意。

太子一直朝这边儿望着,这时快步迎上来,启唇一笑,团揖道:“巧遇,幸甚!”语声清越。

大伙儿赶紧还礼,称呼的话还没出口便被他拦了,他笑道:“今日我与小章瞒了人出来观灯走桥,幸遇诸惠连,还请勿要声张才是。”又道:“自家姨昆弟,何用多礼,兄弟相称岂不亲切?”望我一眼,含笑颔首。

两位表兄领头施礼,应道:“敢不承命。”

看太子身后,果然还跟着一位穿玉色直裰的少年,原也颇为清秀标致,可惜不当立在太子身边……想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东宫伴读,太子的密友小章相公了。

太子负了手,望月曼声吟道:“‘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今夜恰逢元夕,正是‘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更兼‘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值此良宵,你我弟兄携手同游一回,方不负此良辰美景!不知贤昆仲意下如何?”

大表哥二表哥对视一眼,欠身道:“便依……”生生把太子、殿下的称呼咽了回去。

几人互让了一回,终于还是太子先上了银锭桥,两位表哥一左一右跟上,而后是三表弟和小章相公,我和表姐表妹只随在他们后面,众丫鬟小厮跟在最后不提。

月色满满当当铺了一地,夜风里杂着各人衣上的香。

表妹袍袖掩唇,细声道:“殿下如果然如传闻的那般……”粉脸微红,住了话头。

表姐伸指头在她额角戳了一下,低声笑道:“憨丫头又犯痴!”

我微笑不语,留神听着前面的对话,听了几句,只觉两个表哥对太子恭敬有加,但要说如何亲厚,聊得如何投缘,倒未见得,略一想,已猜到几分。

舅父大人司掌武职,三位表兄弟承袭家学,自小只爱舞枪弄棒,拳脚上很有些了得,但要论起子曰诗云,别说他三个,便是舅父大人自己……咳。

而这位太子殿下,虽然我只见了两次,也瞧出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动辄好掉个书袋子、引个前人旧句什么的,两位表兄定是硬着头皮陪太子聊天呢,又怎能指望有志趣相投的热络攀谈!想必他几个平素也不大能玩到一处,所以虽是姨表兄弟,也未见如何亲热,我冷眼瞧着,倒觉客气得过分,多少透了生分。

暗笑,都说陪太子读书不是好差事,这陪太子聊天也不是轻松活儿啊!我在心里默默祭起一番同情,忽听旁边有人说:“早闻云小姐蕙心纨质,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今日一见果然举止不俗,足见传言不虚!如此人物我原是只见过一位,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殿下亦精通诗文,熟谙雅意,尤善填词!”

循声看去,小章相公正笑吟吟瞧着我,显然是在对我说话。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学多才,风流蕴藉,美名早已传遍神州,素为我等子民敬仰,小女子何德何能,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叨承谬赞,着实愧不敢当!”

小章笑说:“云小姐无须过谦,在下忝充侍读多年,还是头回听到两位殿下如此盛赞哪个——三公主对云小姐也极称赞呢,”他放慢脚步等我走近,并肩与我边走边说道:“且说殿下前日有感于上苑梅早,依谱儿制了五首<东风第一枝>,我虽是个拙人,于词曲一道素不大通的,读来也觉清雅别致,口角噙香,待殿下以玉箫吹出,更见幽婉妙丽,余韵绕梁!殿下原说要找个雅人赏鉴品评,待我回去抄出一份,请云小姐兰心慧鉴,抑或来日请殿下亲自吹奏与小姐,才不负造化生出你二人这般灵秀剔透的人物来!”

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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