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出去面试，是被杨伟同学给强行拉去的。他给一极不靠谱的贸易公 司打电话，应聘人家的销售业务员，也不知转了哪根筋，居然聊得很对茬口。人家 说那你过来吧，你们还有几个同学没找到工作的？都一块儿过来谈谈呗。杨伟接了 圣旨，放下电话就把我给绑架了。牛犇干完油漆活儿回来休整，他把人家也劫为人 质。李舒男已决定放弃工作了，专心考下一年的研究生，杨伟则拉他充作人头。
我们四个人西装革履地出了门，一人腋下夹个人造革的小黑包——哦，杨伟没 有人造革的小黑包，他把牛犇的电脑包背上了。坐车来到陶然亭附近，进到一院子 里，迎面一幢灰突突的旧楼，挂一白底儿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那家贸易公司的名 字：沙舟。沙舟，就是沙漠之舟，令人联想到骆驼，进而联想到丝绸之路。
我们进到大厅里跟人介绍了身份和来意，一个煮饭大妈一样的人领我们到后面 的一间大屋。屋里几个人正在打扑克，一见我们来，赶紧收了牌，请我们坐沙发， 然后给我们沏茶，递烟，发糖果，给瓜子嗑，最后一人面前又竖了一瓶冰红茶。以 前去面试，不是去人会议室里干坐，就是站人走廊里苦等，这会儿这待遇，连去姥姥家都没有，真让我们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后来听人介绍才知道，原来这些也 都不用买，公司现在经销的就是这些。
接待我们的人里头，那个胖的叫黄总，是副总；那个更胖的叫谭总，是正总。 俩人交叉着介绍说：公司目前的高管有七个——我数了数屋里的人，如果加上领我 们进来的那个大妈，正好是七个——另有十几个业务员，都在外面跑着呢。眼下经 销的项目是糖茶烟酒和瓜果，下一步要扩大到妇用卫生巾、婴用纸尿裤和人人都用 的速冻食品，并最终扩大到电脑、汽车、飞机和大炮。展望未来，“沙舟”将是一 个跨国性的商业帝国，世界 500 强里得有一个位子给我们留着。
聊到中午时，谭总很温柔地跟我们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啊？我们四个面面相 觑，以为他要夜谭了。可是没过多大会儿，领我们进来的大妈说，都好了，过来吧！ 谭总还真起身把我们往另一间屋里请。我们迟迟疑疑地跟着进到另一间屋，好家伙！ 鸡鸭鱼肉香喷喷的一大桌。这才知道谭总没有夜谭，是动真格。以前去应聘，想请 人考官吃顿饭，门儿都找不着。这现在是人家在请我们啊，还公司七位高管全陪着， 我们简直都要哭了。看谭总叼着烟卷开酒瓶，黄总叼着烟卷给我们递烟，我们心里 那个感激啊，只觉受人厚恩无以为报，让我们撞墙我们都要笑了。酒都满上了，酒 盅都端起，谭总说：酒是东北的，烟是西南的，饭菜全国各地都有了，喝吧！我们 就赶紧喝了。
三杯酒下肚后，我偷偷去看杨伟、牛犇和李舒男，仨人都张嘴流着哈喇子，眼 睛倍儿亮地跟着谭总和黄总转，让我想起摇尾乞怜的三条狗。怎么办？如果玩不过 他们仨，这一趟饭虽然是白吃，但来也是白来。可是他们已经那样了，我还能怎么 表现呢？忽想起电视里重复重复再重复地播出的一个小品了，说当销售员的基本素 质就是能喝酒，出去讨账或推销，喝一杯给一万，喝一瓶给一单，不会喝酒的别来 谈——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酒量不大，不会喝酒，先喝三杯，桃园三结义，以示敬意！”
说完，我自斟自饮地连喝三杯酒，洋洋得意地往凳子上一坐，心里那个痛快！ 你们仨玩儿去，歇菜，这个销售员职位是我的！谁知我刚往那儿一坐，牛犇站了 起来：“我酒量也不大，喝酒也不行，我先喝四杯吧，四季发财，祝公司财源滚滚， 兴旺发达！”
牛犇“吱吱吱吱”地连喝四杯酒，舒男站了起来： “我也不行，酒量也小，我喝五杯吧，五魁聚首，祝各位领导福寿安康，飞黄腾达！”
舒男喝了五杯酒，杨伟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 “我都不会喝酒，酒量小得很，我先喝六杯吧，六六大顺，祝公司顺，领导顺，心顺，事顺，今儿顺，明儿顺，顺心到永远！” 杨伟把六盅酒倾倒进一只玻璃杯中，仰脖子一口气喝了。 我看得那个心惊啊，倒吸一口凉气：完了，他们仨都想起那个电视小品了！这怎么能行？拼了！我伸胳膊挽袖子，奋起神威，跟他们三个拍桌子叫板，我们便八 仙过海各显酒囊，外加走马灯似的走肾，拼起酒来了。
拼到下午一点多，我还能撑一会儿——因为我有三分之一倒进了脖领里，又三 分之一吐到了茶杯中，杨伟、牛犇、舒男他们三个可能太实在，全都高起了。我看 谭总的眼睛最多是四只，估计他们看人家的脑袋起码得有十个。具体的感觉，后来 我听杨伟说，他直觉自己的头比天还大，腿比绣花针还小，身子飘空中往一无限空 间里钻，无论如何摇头都见不着地了。
桌上的酒喝断后，他们三个你拉我，我拽你，东倒西歪地出门走，非常没有风 度。再瞧我，虽然步履也踉跄，但山是高昂的头，河象热血流，亚洲风乍起，腋下 夹着小黑包。谁能喝，谁不能喝，谁的酒量大，谁的酒量小，公司的人应该看得很 清楚。可惜他们没有当即表态要重用我，而是跟我挥挥手，让我慢着。
出来院子上马路，他们三个人胳膊搭胳膊连成了一排，遇见什么撞什么。撞树 和电线杆，是因为它们都是风筝线，拽住它们就不会再飘了；撞垃圾桶是因为头实 在太大了，不把它们推到一边，路窄得过不去人啊。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智多星吴 用的一句话，他当年站在一座恶猛林子边，对着青面兽杨志等一十五人说：“倒也！倒也！” 吴用的话音，不，我的话音一落地，杨伟等三人扑里扑通可就倒下了——太听话了！李舒男头在杨伟的胳肢窝下，杨伟头枕着牛犇的胳膊，牛犇把一条腿搁到杨 伟的肚皮上，三个人西装革履地躺地上睡着了。
我看得那个激动啊！这仨人，全让我给喝趴下了，我是赢家，我胜出了！意识 到这一点，我赶紧撒腿往“沙舟”公司跑——奶奶个熊，销售员这一职是我的啦！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公司的大厅里，那个黄总正蹲坐在沙发上拿火柴棍儿剔牙。
我喜笑颜开地冲到他跟前： “倒了，倒了，他们仨全倒了，就我一个一点事儿没有啊！” 黄总仰起来脸问：“什么？” 我捯了一口气，说：“我们四个一块来的嘛，那仨全让我给办高了，喝趴下了，躺马路牙子上起不来了。您看销售员这事儿……得我干了吧？” 黄总“嘿嘿”一乐，咧出一口黑黄的牙，一指对面一小沙发： “您先坐那儿等会儿好吗？谭总刚睡着。” 我心里那个爽啊！赶紧夹着我的小黑包坐到沙发上等，扑扑地喷酒气。 过了一小会儿，两个西服男进来找黄总，探头跟他说话。看我跟马驹似的老喷鼻儿，其中一位问黄总： “这位怎么回事儿啊？”
黄总一笑，凑近了，说：“今儿四个大学生来应聘销售，一个班的。中午喝酒， 仨喝高了，躺马路牙子上了。这位可好，丫也不管那仨人，自个儿跑回来了，说： 丫酒量最大，让丫当销售员吧。”
那人乐得一拍大腿叫：“我靠！什么人呢！” 跟他一起来的另一位笑：“现在这社会，什么人都有！” 仨人跟魔鬼一样哄笑起来了。 我心里听得那个难受啊！你们以为我听不见吗？我无非是喝了点儿酒。我是坏
人吗？我是坏人吗？我至多是个流氓，但我不是坏人啊！你们说我流氓我都没意见， 但说我是坏人，我……我不能够！我猛然站起身，“呸”地啐口唾沫往外走，把那 仨人的恶心样扔到脑后。一边往外走我一边想：算了，算了！何必呢？是舒男比我强，是杨伟比我过得好，还是牛犇比我更幸福？我跟他们争这个，我是跟他们有仇么？霸尽同学的路， 让同学无路可走，无怪人家这么说。我算什么玩意儿呢，我？我一路自责着出来院子来到马路边，头嗡地一声响，脑袋大得没边了：杨伟、 牛犇、李舒男，我的三位同学不见了！明明如一团泥似的躺在这儿，怎么会不见了？ 是不是让车轧了，尸体运走了？再看看人行道，这里车应该不上来，也没有血迹啊！ 那是不是让人贩子给偷走了，卖给黑心屠户当猪杀，或卖到黑砖窑里当劳工了？天 哪！他们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作为他们的同学加室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啊！
我疯狂地拦截来往的行人：劳驾，劳驾，大爷大妈，大叔大姐，有没有看见我 三个同学啊？他们刚才躺在马路上，现在都去哪里啦？可是所有人都躲避我，问什 么也不回答，以为我一身酒气，状若醉汉，正在马路边撒酒疯呢……我不是撒酒疯 啊，我真的是找人！杨伟——！牛犇——！李舒男——！你们都在哪里啊？就在此 时此刻与此地，你们知道我多想你们吗？没有你们在，我简直如掉队的孤雁，迷途 的羔羊，心里是如此孤寂，感觉都被抽空了。你们要是离开人世了，也先听我说声 对不起，好不好啊？
我简直都要崩溃了，忏悔无门的感觉，直让我也想一头扎到马路上了…… 折腾了十多分钟后，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家烟酒店。店主告诉我：刚才交通堵塞，来了个民警，叫了一辆救护车，把躺地上那仨人送医院了。一句话让我心里 开了窍，赶紧拿出手机给他们三个打。挨个打一遍，都不接我电话，可见他们都把 我恨成什么样子了！
我立到路边伸手打车回学校，拦了半个多小时，经过的司机都不拉。半个小时 后，终于有一好心司机让我上了车，但我没有饶了他，一口热的，“哗”一声吐到 他的车门子上了。那司机抽一张纸巾递给我，说：
“我靠！我刚擦的车。” 晃晃悠悠地夹着黑包撞开宿舍门，我的上帝啊！杨伟、牛犇和舒男全在床上躺
着了。我那个惊喜交加！一个一个扑过去抱住他们的脸核实身份，张嘴就去他们的 脸上亲去了。崔震正拿拖把在拖地，看我的作风十分地惊讶，以为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可就变态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连衣服也不脱，躺床上睡着了。
一觉睡到夜里十一点半，我们四个哼哼唧唧地都醒了。崔震买了一大兜方便面， 一人给我们泡了一个。面碗端到牛犇跟前时，牛犇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然 后低头就吃，也不再说什么。
我吃着方便面，问大家：“不是救护车拉你们去医院了吗？怎么回的宿舍？” 牛犇说：“关键时刻，还是我力挽狂澜。就在医院门口要往里边抬时，我告诉大夫说：我们不上医院，要回宿舍。要真进了医院，得花多少钱啊！” 我问：“这现在就不用花钱了，是吗？” 牛犇摇摇头：“花。急救费，两百。” 我伸手去摸钱，说：“这钱，我出了。” 崔震摆摆手：“不用，我已经给过了。” 我冲崔震一笑：“谢谢你老崔！但这钱我出，不让你出。” 杨伟、舒男、牛犇都纷纷地点头：“对对对，这我们花的钱，不能让老崔出。” 说着，就各自去包里、兜里找钱了。 崔震还在笑着说：“不要了吧？你们都醉成那样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太见外了……”
我一看杨伟、牛犇、舒男都在掏钱着了急，一拍桌子叫： “你们都给我住手！今儿的钱我一个人出了，谁敢拿钱我跟谁急！” 仨人都不知所以地住了手，崔震看着我递过去的两百块钱问： “杰子，你出跟我出，有什么区别吗？” 我把钱往崔震的兜里塞，说：“老崔，我没钱花了，我找你借，但今儿这钱你不拿着就是骂我呢。你心里如果真有弟兄们，你哪天结婚，请我们去你老家喝喜酒。” 崔震的眼圈就红了。 杨伟和舒男也一起嚷：“对对对，请我们喝喜酒。敢不请，抽死你！” 崔震哽咽了，说：“弟兄们这话，我崔震可记下了！到时候我喜帖电话挨个儿请，谁敢不去，谁不是我兄弟！”
我仰头问牛犇：“你丫是兄弟吗？” 牛犇说：“我要去也是参加魏紫的婚礼，不参加丫崔震的。” 我们哈一声都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