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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义工 2

既然理解,就要面对现实。

小屋实难熬过这场漫长,江湖事江湖了,与其等着城门被攻破,不如启动自毁程序。

辞退果子,亦与此有关。

(四)

遣散费在裤兜里焐得潮热,我潜伏在角落里听果子唱歌。

万幸,还没出两个月的试用期,感情还没那么深,可以狠下心来随便找个理由直接打发走了得了……可找什么理由呢?说他唱得不好?

这不明显扯淡吗?

和其他人一样,果子也是背着吉他忽然出现的。

那日阳光正好,他半旧的衬衫白得耀眼,笑嘻嘻的一张脸探进门来,大声问:我有故事,你有酒吗?我苦笑一声:换个梗吧,光这个月就已经有十几个人和我说同样的话了……

(此句的由来,参见《阿弥陀佛么么哒》一书里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一文,慎读,打倒QQ空间文艺青年小S!)

他倒也机灵,挠挠头,改口道:我有music,你有money吗?

我捏起一个拳头,关节嘎巴嘎巴响:再不好好说话,打哭你信不信?

他倒也不尴尬,笑嘻嘻地取出吉他,门外一坐,自弹自唱起来。

说也奇怪,他一开口,日光愈发耀眼起来,过路的人和狗都停下了脚步,有的默默眯起眼,有的默默抱起了肩,有的默默摇起了尾巴——好干净的声音。

两首歌唱完,我慢慢走出门去,拍拍他的肩:好了别唱了,留下吧,晚上一起吃烤鱼。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用力地捉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以为他会说:谢谢老板。

结果他说:月薪不能低于5000元……

当着满街的人我能说不吗!除了点头我能有别的选择吗?诸位爷都散了吧,堵着家门口,我们没办法做生意……

小屋留人看缘分,并不问歌者的履历,12平方米的屋子是一方自由国度,自有其规矩。

果子的来历我们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只知他是爱说成都话的贵州人,爱穿白衬衫,歌声很干净,永远笑嘻嘻,领工资时很积极……

加班也很积极。

领加班费时更他妈积极!

比如这会儿,明明可以打烊了,他还是不舍得停止加班。

果子正在唱他的小清新:

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就像老鼠有天也会也会也会爱上……猫咪

莫名其妙我还为你提着行李,送你上了十点半的末班飞机

她说她要离开,唉,我说我会等待,哈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再下来

她说她要离开,嘿,我说我会等待,哈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再下来

可是十点半的飞机,它不下来……

明明是一首讲离别时备胎有多哀怨的歌,却被他唱得春暖花开,一屋子的客人都嘿嘿哈哈地跟着合唱,没心没肺地灿烂成一片。

掌声过后,有人夸:听果子唱歌,像晒日光浴,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也有人开口说:就是就是,还是听果子唱歌舒坦,以前我半夜来小屋听大冰唱梵呗,听得我嘴里发苦,胆汁都倒流了。(你尿汁怎么不倒流?!)

那人继续BB道:大冰书里写过的歌手,好像经历都特别沧桑坎坷,小屋的义工歌手好像也全都是苦大仇深的……好像只有果子例外。

(其他歌手招你惹你了?!)

那人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听大冰吹牛B,小屋的每个义工背后都有个传奇故事。果子,你的歌忧伤又阳光,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是理想吗?(兄台,你的嘴肥厚而繁忙,面临的事故是什么?是补牙吗?)

满屋子的人开始跟着起哄架秧子:果子果子,我们要听故事,快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他们喊:果子,你怎么走神了?

他们笑:好了,别假装调弦低着个头啦,看把你给为难的。

果子也笑:讲就讲嘛,有啥子为难……

他微微低头,理了理半旧的白衬衫,又笑着说:可是我的故事里没有理想,全都是关于钱。

(五)

故事里的果子是个投胎小能手。

故事里的果子有许多钱。

他说他上小学三年级时,手头的钱已有五万。不是过年攒的压岁钱,只是他日常没花完的零用钱。他说他老爸来钱容易,搞建筑搞房地产,小半个城市都是他的工地。

果子的爸爸高中毕业,从工地小工一路干到包工头,再摇身变成土豪大老板。原始积累的过程像极了他盖的那些楼,平地而起几乎是一夜之间。

越有钱越想赚钱,他醉心生意,天天早出晚归,夜夜应酬到大醉。和别的父亲一样,他自然也关心儿子,每天见面必问:今天要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天天给。他养儿子的方式就两个字:给钱。

有时累了,他歪在真皮沙发上,爱马仕手包整个扔过去:儿子,自己拿。

拿得少了张嘴就骂:宝器(傻),没出息,老子的钱不都是给你挣的吗?

那时的孩子流行玩四驱车,一个车的顶配需要2000元,果子眼睛都不眨地掏出钱来,随手指了指:给我来三个车车。

玩具店的老板吓着了,别的小孩花60元买个四驱车都要父母陪着,这孩子一个人顶别人100个。老板不敢卖给他,怕钱是偷来的。

后来又卖了,旁边有人告诉了他这是谁的儿子。

这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不畸心。

小学没毕业,果子已是远近驰名的小恶少,年纪轻轻耍上了袍哥。

那时每天都有人代他写作业,还帮带早餐,学校篮球场只要他去了,呼啦啦让出好大一块空地。

他那时网罗了一帮兔崽子,按人头发工资,组团在校园收保护费。

钱他当然不缺,就是想耍牛×,钱不是目的,欺负人时的快感才是,高他一头的他也不惧,照欺负不误。

他常领着人把高年级同学打得满世界跑,边跑边尿裤子,边跑边捂着嘴哭,连声救命也不敢喊。

这样的坏小子,当然无心学习,上课几乎就是为了逃课,逃也要逃出花样来,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逃走才叫有面儿。老师刚一转身写板书,他就兔子一样蹿起来,手指塞进嘴里嘀里里一个呼哨,四五个帮凶瞬间蹦上窗台,眨眼间就越过操场翻到了校门外。

帮凶们帮得很积极,因为有现金奖励。

老师的胃疼也被气得很积极,每天上课时都提心吊胆,久之,被逼出了一副侧着脑袋写板书的能耐,以及颈椎炎。

说也奇怪,旷课那么多,成绩却不见落,一直在中游徘徊。

念成绩排名时,老师摘下眼镜摇摇头:果子,你但凡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一点儿的话……

底下的学生在笑:老师,果子刚又翻窗户跑了。

又指着窗台上的人民币说:他还打赏了小费给您。

初中时,全校最富的是果子,比老师富,比校长富。

四驱车当然不玩了,什么新鲜他玩什么,架子鼓、电吉他、烧油的遥控直升机,满满一屋子高达,限量版运动鞋也是一屋子,一水儿海外代购的。别人还没混到黄钻买家时,他早就是某宝皇冠买家了。

他还组织了十几个半大小子,采购了西瓜刀十几把,学着《古惑仔》里的造型用毛巾绑在手上,按人头发完打架费就拉出校门外打群架。

最狠的一架是和高中生干,青瓜蛋子下手没轻重,伤了好几个,他自己也伤了,结结实实一钢管砸在他肩上,离后脑两寸不到。

老师根本管不动,喊家长也没用。

果子妈妈从很年轻时就开始当少奶奶,半生都活在麻将桌上,和大部分少奶奶一样,逛商场和打麻将就是人生。

如果逛街shopping分段位,她铁定是黑带九段,如果四川麻将有学位,她板上钉钉是博士后。除此之外,她啥也不懂,啥也不会。

她自己几乎也是个孩子,自然也管不了孩子。

果子惹的祸,她只会赔钱摆平,果子没被开除,全靠送礼搞定。赔钱送礼时是不出面的,她没怎么踏入过社会,人情世故不懂也不屑,于是只管掏钱,办事全靠牌友。

掏钱她不心疼,心说,反正家里的钱花不完,反正果子爸又能挣,反正挣来的钱自己家人不花,也会被外人花了去……妈皮(四川方言粗口),那个小狐狸精!

果子爸那时犯的是有钱人的通病,一周有三天不着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果子那时和他爸的感情始终不深,这或许是最大的原因。

家里的东西砸碎了又买,买了又砸,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吵归吵,养家的钱还是照给的,包括给果子的钱也没停。

果子爸不懂怎么和家人交心,自己做下了初一又做下了十五,也没什么脸面教儿子做人,只是一味地给钱给钱,买一个耳根清净。

果子只当他是台提款机,无限透支的那种。

家不成家,爹没爹样,儿子也眼瞅着快成土匪了。

偶尔麻将桌上果子妈叹口气,身旁的牌友立马阿谀:莫操心,男孩子嘛,不怕小时候多养出点儿悍性,这样长大了才敢闯敢拼。

她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接着又叹气:天天打架,都没见他守在屋里头陪陪我……

牌友出损招儿:听说现在爱打网络游戏的孩子都不爱往街上跑,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果子妈点赞,好主意!

果子一脑袋扎进网络游戏里,甚少出门胡闹,自此只在线上厮杀。

狮驼岭派的130级无级别限制的斧头一把三万元,他买起来眼都不眨,浑身上下都是无级别限制的装备,那个游戏叫《××西游》,他半年就砸进去近十万元。

反正家里有台人肉提款机,不花白不花。

他聪明,之前再怎么胡闹,学习成绩也一直保持中等,但自打玩上网游后,彻底给全年级垫了底。垫完初中垫高中,一垫就是三年,直到高三。

高三他念了两年,高考也考了两次。

第一次高考只考了语文就跑了,他惦记着家里电脑中的网络游戏,勇武组比武大会即将召开,他想拿那个状元,因为有面子。

果子妈懵懵懂懂,只觉得儿子终于乖了一点儿,急眼的却是果子爸,高考都翘?这可还行!

他毕竟书只念到高中,怕儿子也只能念到高中,于是没收了电脑,亲手拆成一地零件。魔高一丈,零件被果子偷走,重新组装继续玩儿。

果子爸不常着家,果子掐着日子数规律,每次都在爸爸回家前几个小时把电脑重新拆成零件。

第二次高考前四个月的一天,果子电脑拆晚了,连主机带屏幕被爸爸扔到了楼下,他家住的是高档别墅,独门独院,倒是不用担心把路人砸着。

果子爸凶他:你这么不成器,老子的产业将来交给谁?你必须给老子上成大学!

骂归骂,他并不知道孩子的教育问题其实往往都是家长教育方式的问题。

骂了也白骂,转天爸爸在果子被窝里翻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最新款的。

果子有钱,他自己买的。

笔记本一撅两半,刺啦冒火花,满满一兜子私房钱被翻出来,当面烧掉。

爸爸指着果子:你瞪什么瞪,你不服气是吧?你不服气是吧!

一拳封眼,接着一顿暴打,果子被爸爸打出了一脸的血,实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妈妈立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被吓傻了。

打完了吗?并没有,果子被拖进洗手间,不是洗脸,是剃头发,血迹斑斑的光头。

爸爸一边撕扯着割头发一边吼:长记性没!服了没!

三天后,果子爸自己服了。

果子包下了整个网吧,他稳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在门外等我,等我打完这一局,我自己走出去让你打。

又说:今天你不打死老子,老子不是你生的!

打了,没死。

后来又打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一直打到第二次高考前一个月。

果子爸放弃了,算了,大学不上就不上吧,来公司上班。

阴错阳差,考上了。

所有人都奇怪,连果子自己都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考上了呢?

考得还挺不错:四川大学锦城学院2010级财会系财务管理专业。

果子爸醉醺醺地拍果子的肩膀:你狗日的还凶(厉害)呢,这样子你都可以考得起……

果子把肩头的手拿开。

说吧,你以后每个月给老子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给多少花多少,这对父子一贯的风格。

果子大学第一个月花了两万,第一个学期花掉了中等收入人家一年的生活费。

大学生活到底让人长进了一些,他那时对网游的痴迷忽然减弱。

因为喜欢上了跑车和美女。

(六)

果子端起酒润喉,暂停了吹牛B。

他面上浅浅的笑意,半分愧色都没有,淡然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没人说话,小屋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半晌,有人悄悄打了个哈欠——OK,真是个够无聊的故事,真是个脸皮够厚的讲述者。

打哈欠的人是我。

本以为收留的是个流浪歌手,实则是个闲得没事干的啃老族。

你既然家里那么有钱,何苦一本正经地和我谈工作待遇,还月薪不能少于5000元……

有意思,真有意思,小屋一世英名,收场前的最后一个歌手,居然是个跑来体验新奇生活的富二代。

真是个完美的句号。

想想人家的出身背景,再摸摸自己裤兜里那个信封。

妈的智障,我还打算给人家发遣散费。

我还以为给人家的遣散费足够多。

咕嘟咕嘟,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果子抹抹嘴,左右看看。

他客气地说:既然开了头,那就一口气讲完吧,谢谢你们的聆听哈。没人接茬儿,客人们尴尬地互相看看,大眼瞪小眼。

我气笑了,聆听个屁啊,差不多就行了孩子,照顾一下国情,别继续炫富了。

算我走眼,怪我太相信直觉,硬把人和歌画等号,错把没心没肺认成简单快乐。

也罢,人家的心理素质既然那么好,我他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就打烊吧,把他喊到门外,辞退的消息直接宣布了得了。

我刚要起身,冷不丁地,灯忽然暗了,果子抬手摁灭了开关。

他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故事还是关于钱,我关了灯讲吧,不然不太好意思说……

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屋里一片骚动,所有人都被他的情商感动了,看来人间极品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我气得笑出声来,讲吧讲吧,讲讲你爸爸后来给你买的什么跑车。

他半天没说话,还挺会卖关子的。

屋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听见他轻轻地说:后来梦醒了,忽然就醒了。

他说:后来爸爸死了,忽然就死了。

(七)

梦醒时分,2011年4月16日。

果子说:

2011年的4月16日中午,我终于选好了那辆车的配置,打电话催我爸汇款。

我爸说没问题,只要我能把大学念完,想买什么东西就给我买什么东西。他说现在正在喝酒应酬,一会儿散席就安排人把钱打过来。

我等了一个下午,钱一直没到账,我爸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晚上十点,电话终于通了,里面哭声一片,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死去活来:赶快回贵阳,你爸不行了。

爸爸不行了?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飞机,全是空白。

亲戚在医院门口接我,他让我先别哭,说我妈妈已经哭不动了。我没哭,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走到病房门口,一群人围坐在里面,我妈还哭得动……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进去……

医生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妈妈死活都不去。

医生告诉我说:你妈非说你爸还有呼吸,让我们继续抢救,还一直要求转院……你爸现在有呼吸,是因为戴着呼吸机。

他让我签了一张单据,说是死亡证明。他说:昨晚送过来时就已经不行了,死因是脑梗,准备后事吧。

我不敢去看我爸,一直待在病房外,坐地上抱着头,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一边空白一边奇怪,我怎么一直没哭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我站到病房里来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没过一会儿,人全都出去了,我妈也被架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和我爸待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嘀嘀滴的声音,我爸脖子上延伸出一根助呼吸的管子,浑身弥散着浓重的药味和酒气。我碰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爸死的时候48岁。

果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当时站在床前不停地哆嗦,我爸死了,就躺在我面前,可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掐自己的脸,再摸爸爸的脸,不是在做梦,我爸爸真的死了?

那以后谁赚钱养家?我和我妈以后该怎么办?

那种感觉,就好像还没来得及背降落伞,就忽然被人从飞机上踹了下来……不停地失重下坠。

从未预料到的场景结结实实地摆在眼前,这一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发蒙,什么也做不了,连怎样才能哭出来都不会了。

发木的脑子里只嗡嗡旋转着一个念头:那以后谁给我和我妈挣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