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期末考试成绩还算说得过去，清可忆面对着暑假的来临突然有点失措，尽管只有二十天，但仍然不知道做什么。董风走了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哥哥还是有依赖的，她完全不知道大师兄再来找事怎么办，店里有人来收保护费怎么办，很多很多事都让她觉得心里没了底。原以为保护自己的一直是自己，失掉了一层保护膜才发现它曾经存在过，原本以为董风和她与她和石剑之间的不同，就是她不依赖他，现在才知道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但是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她想她还是需要成长，长大到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开始担心石剑，那个孩子一别就没有了音讯，领成绩那天因为要分班，大家去照张集体照，照完黄教师又找她问石剑的情况。这一次是真不知道了，他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有没有生病？有没有被人骗？诸如此类的问题让她心里不得踏实，好像那个孩子是自己丢了的风筝。也许是过得不好吧，以他的个性一定是混好了才肯联系回来，报喜不报忧，也不管断了联系是更让人担心的事。
她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去练功，然后读英语，上午在家里学习，下午到店里连看店带看闲书。清枚对她这种生活方式比较不满，劝她去补课，但她想到那两小时50块钱的价码就心疼，拖着不去。其实她现在也算个小富婆了，《当时年少春衫薄》的热潮过去了一些，但第三次印刷的二十万册还是卖了个光，她那帐户上的数字已经超出了她能把握的概念范围，陈醉偶尔会打电话来说她的文集的筹备情况，一切都算顺利，说不定哪一天，那本叫《走过惘然》的文集就出现在自家店里的架上了。
她偶尔也上网去看关于她的书的反应，邮箱是公开的，有很多读者发信过来，她不怎么回复，有什么要说的都写贴子贴出去，无非是解释自己所讲大都是尊重事实，力求做到真实之类，也没什么大情绪和反对她的人斗嘴。有一天邮箱里有个人自称叫“变形圣斗士”的发了封信问：“你真的是玉门关吗？以前在网上经常以生死之类做主题的那个玉门关？怎么风格这么不一样！”
她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回复了：“我不是他，但我们之间有一定的关系，很感谢你曾经关注他的文章，真的很感谢！”
那边也很快回复，但回复的内容着实吓了她一大跳：“你是海鸥吧？其实我是玉门关的朋友，就是在上海帮他给你发信那个！他走了你还可以用他的笔名写作，你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很高兴认识你！”
她对着闪光的屏幕发了好一阵愣，然后关邮箱关机回家，这个世界真是奇怪，会在你想找的时候什么也找不到，却又在无心理准备时送你不知是大礼包还是炸药包的东西。
沈珠儿打电话来，说自己的孩子要过百岁了，清可忆再也拖不过去，只得再去曾经的那个“家”。到楼下时想到的不是见了海云升怎么办，而是每次来这儿，好像都能碰到莫沉，不知今天还能不能遇上。可是没有，连海云升都没在，只有沈珠儿喜出望外地迎她进门。
“海鸥你总算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肯原谅我们，不会来呢！”沈珠儿边说边拉她到卧室，小小的婴儿床里，小小的婴儿正在熟睡。
“没有，”她随便敷衍，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白白嫩嫩的婴儿吸引住，“好可爱啊！”她忍不住感叹，“我这个小外甥真是漂亮，长大了肯定是个大帅哥！”
听了这话，沈珠儿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一脸慈爱地垂眸看着自己的婴孩。那个表情让可忆心里一振，女人在充满母性光辉时最为圣洁，眼前的沈珠儿，一心扑在这个孩子身上，再也不是那个哭着问她“爱难道有错？”的小女子了，好像为了这个孩子，她可以放弃一切。
“珠儿姐姐，海云升不在家里陪你吗？他对你怎么样？”
“他大概习惯在外面了，回来得晚，哎夫妻之间嘛，多体谅呗。”沈珠儿说完才发觉有点不妥，“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不会，我是怕你委屈自己。”她掩饰一般低头看着孩子。
“海鸥，你太不信任自己的父亲了，其实他也很爱你的。”
这话让她觉得刺耳，也不看沈珠儿，边伸手摸小孩儿的脸蛋边说：“这些事不用你管，他当然爱我了，因为我姓海嘛！对了，我改了名字，随母姓，叫清可忆，以后叫我可忆就好了。”说着掏出身份证来给她看。
沈珠儿看着那张身份证，心里的这只能说是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说：“我去做饭了，中午吃饺子好不好？”说完转身出去了。
清可忆也不管她，自顾用手指肚轻抚着这个“弟弟”又滑又嫩的皮肤，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么新的一条生命，还是一张白纸，不懂爱恨也没有善恶，多么好！
不知是她的动作惊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孩子睁开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骨溜溜地转动墨黑的纯净的眼珠看着清可忆，突然咧开嘴笑了。可忆有些恍惚，这双干净的眼睛好像一下子看到她心里去，她不自觉伸出手去，让这个孩子扒着玩，他不会说话，但笑得却那么开心！你是谁？要告诉我什么？她深深地看着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是你吗，沙城？
“来了？海鸥。”这个声音一下把她惊醒。她直视着海云升走过来，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她已经一年没有见他了，想念吗？不，甚至说她并不习惯有父亲的生活，可是她原谅了他吗？也许从宁蓝的父亲去世起就已经原谅了，可每每想到他那些行为，又都清楚是不可原谅的。要怎么样呢？该怎么样呢？
“喜欢弟弟？”海云升一脸慈爱地笑着俯下身。
不知为何，这个表情突然让她徒增反感，低下头说：“大外甥，小姨真的好喜欢你啊！你也喜欢小姨是不是？”
海云升耐着性子坐在床上，却一下坐到刚刚沈珠儿放在床上的身份证，拿起来看，“清可忆”三个字份外刺眼，勉强压着自己不发火。
沈珠儿过来，见父女两个这种情形，想打圆场，“海鸥，我们这个孩子还没取名字，你给想一个吧！”
“我爷爷没给他取啊？”
“你就取吧。”
取名字，什么呢？海……海……海波？海涛？海浪？海风？总不能叫海鱼吧！海海海……脑子里面灵光一闪！
“海楼！”
沈珠儿汉了口气，心里觉得不甘心，又觉得这好像是天意。原来早在孩子出世不久，爷爷就已经给孩子取名海楼，语出李白的句子“月下飞天镜，云升结海楼。独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是要叫他不可以忘记父母养育之恩。但沈珠儿说总感觉这名字像海市蜃楼，不吉利，不想用，今天清可忆这么一说，她只能认命了。其实在清可忆想来，这名字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沙城，海楼，很相合。
饺子做好，三个人坐上桌子，有一点奇怪。清可忆低头吃饺子，听到海云升在一边问她：“海鸥，你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高三有什么打算？”听得她腻味。
“我郑重地说一遍，我现在叫清可忆，曾用名就不要再用了，谢谢！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这本是我写的，”她拿出事先带来的一本《春衫》，“出版有一段时间了，反应还不错，这一行足够养活我和我妈，不用你们操心了。”
她说得平静，海云升却快要火了，只看着沈珠儿一劲儿给他使眼色，不让他骂可忆。她忽然觉得好玩，谁怕谁啊！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样！
然而还不等她看能怎么样，手机就响了，只听陈醉在那头问：“可忆，你家的书店在哪儿啊？已经快到你们学校了。”
她匆匆忙忙收拾好，不忘对海楼说：“小姨有事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然后马不停蹄往回赶，陈编辑他有没有搞错，为什么总这样突然袭击？
等到她回到书店，已经错过了一场老友相认的好戏，陈醉和清枚正心平气和地说着这“失散”以来的经历，间或传出浅笑声。清可忆是彻底傻了，世界真的小到自己出本书，结果责编和妈妈是旧相识！
“你们……认识啊？”
清枚一时没反应过来，脸竟一红，倒是陈醉，忙做解释：“我和你妈妈年轻时认识的，算是文友，很多年不联系了。你上次对我说清枚，我怕错认了，就没提。”
“哦。”她很傻地点点头，回头去归整书，又想到陈醉那个英雄的笔名，他们之间，恐怕是没那么简单的。
陈醉此行的目的，是给她送文集的样书。看到样书她吓了一跳，这本书她基本没管，拿到书才知道封面是和《春衫》相对的，红色的苏格兰百褶裙的局部为背景，整个装祯都与《春衫》极相似，有点独具匠心的味道。翻开看目录，她一时也想不起交过去的那些文哪些用了，但有好几篇都是自己喜欢的，于是就突然很欣喜。至于第二本书出版后的收入，那是她不大想得到的事，也是她想头大也想不明白的事，钱这个东西，究竟是怎样一种概念？
清枚破天荒地提出去外面吃顿饭，于是找了附近一家不错的饭店，三个人却点了一桌子的菜。可忆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喝了红酒脸色微红，原来妈妈还是很漂亮的。陈醉打算在这儿呆两天，要清枚陪他，可忆只得百无聊赖地看店，暑假生意又少，和倩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心里盘算一定要弄明白那两个人的关系。
晚上关门提早了，母女俩回家吃过晚饭，清枚就边打毛衣边监督可忆学习，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妈，你傻笑什么呢？”她脑袋里转出了主意。
“没什么。”清枚低头看毛衣针，掩饰着。
“妈，你觉得陈编辑怎么样？你要没意见我认他当干爹了啊！”
“你这孩子就会胡闹！”她这一句骂得毫无力度。
“讲讲你跟陈叔叔以前的事吧，怎么认识的？又怎么会这么多年不联系？”
清枚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活，停顿一下才开始回忆：“认识陈醉这个人是在一次笔会上，当时我喜欢写诗，在圈里也算有点小名气。我们都是二十出头，他当时长得挺好，而且很有气质，我们相互都很吸引，就经常通信，讨论文学方面的事情。”
“怎么从来没听说你年轻时是诗人？怪不得我这么有天赋！”
清枚不理会她的自恋行为，接着说：“后来那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写诗给我，甚至跑过来看我，但我心里有点犹豫，他家门第很高，而且两个人在异地，当时调工作又难，更重要的是他当时的个性不像现在这样沉稳。可是说实话，我当时是真的很喜欢他，终于决定不去想那些问题，写一封信答应他，他却从那时起再无音讯。当时毕竟是年轻气盛，以为他是后悔了嫌我家穷了，大病了一场之后，负气嫁给了你爸爸。”
“这样啊！”这样也不用奇怪清枚为什么不再写诗了，谁和海云升那样的人呆在一起也写不出诗来。“那后来都没有再联系吗？当时又怎么回事。”
“当时那封信寄丢了，恰好他出车祸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等到出院能来找我时，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那时我已经结婚了。”
“我对邮政系统很失望啊！你们这故事怎么跟琼瑶似的？假到一定程度了！人生啊！”
陈醉和清枚的故事她消化了半宿，关于有情人不成眷属的郁闷悲剧，写丢了的信和不合时宜的车祸，没缘啊，啥都别说了！但话又说回来，缘分不是又回来了吗？
陈醉走的时候恰逢店里进书清枚不能去送他，可忆跟着他到火车站，几次想问他和妈妈的事，都觉得突兀，不知怎么开口。
“可忆，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他突然说。
“什么事啊？”
“我追求你妈妈还够格吗？”
“嗯……”她故意皱起眉来上下打量，“还可以吧，看你表现了。”
“鬼灵精的小丫头！”他笑起来，“我想想个办法到这边来工作一段时间。”
“哈哈！”她傻笑，挥手送陈醉上火车，“陈叔叔，以后我叫你干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