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烧猪院。
子时不靖，敲门声起。
慧明刚想披衣起身，弥勒心中一动，先下地，“睡吧，是个牛鼻子。”
院门缓缓拉开。
月光下，老道摇头晃脑，水牛频频甩尾，两者相得益彰，竟比天与地这对世世代代相伴的情侣还要和谐、自然。
“见过天尊。”弥勒合十一礼，虔诚恭敬。
“大和尚此次入世，受益良多，可喜可贺。”元始天尊持缰信步，“走走吧，听闻东京城繁华似锦，贫道也见识见识。”
“天尊驾临，东京城蓬荜生辉，受此等福祉，当兴盛百年。”弥勒行于元始天尊右侧，落后半个身子的距离，以示尊崇。
“只有百年？”元始天尊微微一叹，“时局糜烂二百五十年，却只平定百年，天地越来越苛刻了。”
“天尊若是有心，十个百年，也不算多。”弥勒道。
“春秋之后，贫道从未出过山海界，心，早已不在。”元始天尊踏着月光前行，步履迟缓，似乎，真的已经老了。
“累天尊染尘，贫僧有罪。”弥勒言语拘谨，并无往日洒脱。
“跳出轮回，不在红尘。神、道、佛三界有谁无罪？”元始天尊自问。
“哞……”水牛不认同此论，心内百转千回，“老娘吃了四千年的青草，既不能言语，又不能化形，有个屁的罪过？老娘想赴轮回做人，你个老不死的又不放！”
“好！好！好！贫道这个老不死的说错了，你是无辜的。”元始天尊一脸宠溺。
哪怕弥勒心情无比沉重，此时也忍俊不住，嘴角泛起些许笑意。
“燃灯和悉达多有错在先，大和尚才遭此危厄。”元始天尊又说，“贫道化身也有失察之责。”
“时局决定眼界，若是贫僧身在当下，会比两位师兄更激进。”弥勒说。
“大和尚能这样想最好，该有的公道还是要有，燃灯若再次落败，未来掌过去。”元始天尊一脸平静，言语却如惊涛拍岸，溅起浪花无数。
“贫僧无此德行、能力，同掌两地。”弥勒摇头婉拒。
“没有比大和尚更合适的人选，青灯留在佛门，三界不至于再起纷争。”元始天尊轻轻一叹。
“燃灯师兄……”弥勒心中微微一寒，元始天尊本尊竟然不在乎封禅成败？
“贫道只是来人间走走，并无插手之意，谁胜谁负，由诸位自决。”元始天尊说，“轮回不止是人间需要，神、道、佛三界也需要，四千年来，只进不出，血月之灾间越来越频繁，长此以往，不堪设想。纪元重开，才是三界两地的头等大患。”
“泰山一事就此作罢？”弥勒忽然想起一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泰山又有何事？封禅事了，把地生神祇纳入三界麾下即可，沧海一粟，又能改变什么？几位道友只需把握大局，无须事事躬亲。”元始天尊说。
“玄始帝君？”弥勒又问。
“大和尚不想回去了？”元始天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贫道也很期待，他能走到哪一步。顺其自然吧，能困住最好
。就算困不住，三界隐患已除，贫道再也不用担心的睡不着觉了。无论出现哪种结果，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天尊无为而治，无人能及。”弥勒明明惊惧万分，却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故作轻松地道，“贫僧驽钝，当年随侍左右，半点都未学到。”
“有人倒是学走五六成，可惜生了妄念。”元始天尊心起微澜，幽幽地道，“人师难为，贫道有愧！”
“徐甲还在？”弥勒微微一惊。
“大和尚回退千年，会不清楚？”元始天尊拍了拍牛背，三人缓缓凌空，朝着资圣阁走去。
“贫僧词不达意，请天尊见谅。”弥勒顿了顿道，“千年之后，徐甲差点把道行天尊扔进……”
“大和尚不要提及后世，道心虽无，道意还在，受不了这种刺激。”元始天尊扬起手中的缰绳打断弥勒，莞尔一笑，“贫道曾和徐甲约定，他若能灭至尊，可重回道统，入至尊之列，与我等并行。想必，他正环伺在泰山周围。”
“吁……”弥勒倒吸一口冷气，心神瞬间失守，差点栽倒，幸亏水牛伸出长蹄拦了一下，他红着脸道，“多谢牛兄。”
“哞！”水牛却怒了，声若龙吟。
“她是娘娘。”元始天尊无奈地拍了拍牛角，笑道，“就你会做好人，怕灵宝师弟吓着？”
“请娘娘见谅。”弥勒无地自容，作为一教至尊，竟然看不透牛的真身，娘娘二字、喊的心甘情愿。
“天地为母，人间本应女主昌盛。”元始天尊对弥勒的尴尬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道，“当初老师挑动男女之争，致阴阳易位，才有女娲娘娘黯然远走、后土娘娘心伤归隐之事。贫道时常在想，若三界由女子做主，会不会更好一点。”
“天尊竟然生出了良心！”白泽跃至资圣阁顶楼屋脊，一脸关切地道，“走火入魔了？”
“神君慧眼如炬，若不是走火入魔，贫道怎会自囚于山海界？”元始天尊不以为忤，笑如春风，为冬日带来些许暖意，谁都分不清其中真假。
灵宝天尊恭谨作揖，言辞之中的欣喜亦是难辨真伪，“掌教师兄辛苦，七楼备有茶汤，请师兄移步。”
“千年之前，师弟若有此等担当，哪有这些辛苦？”元始天尊微微摇头，“不急在这一刻，看看吧，人在故乡，却属异客，来一次，少一次。”
“师弟愚钝，有负师兄教诲，只能以勤补拙……”
灵宝天尊唾面自干，感慨还未道完，白泽就一阵风似的紧抱阁顶飞檐，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尖叫声伴着砰砰坠地声，此起彼伏。
天与地忽然活了过来，关上了窗，却也留下一道门，少许神异率先醒悟，城隍庙勾管阴阳，那里有一线生机。
于是，匆忙的脚步声、巡夜禁军的怒斥声，相继回荡在大街小巷，“贼人休走”之类的字眼分外刺耳。
不能飞天遁地，时光又如此无情，不如归去！
还是有神异倒在中途，或是飞灰湮灭，或是白骨成堆。
天蓬真君、天猷真君、翊圣保德真君、真武同受白泽指点借住在城隍庙，此时，人人一头冷汗
，看着流民般的三界神异，一边幸灾乐祸，一边胆战心惊。
真武跃跃欲试，“出去看看？”
天蓬真君等人齐齐点头，就是迈不动腿，“速去速回。”
真武还真就试了试，探出一只脚，大呼小叫道，“没事！”
广佑王刚送走侥幸逃生的神异，见此情景，不免失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地生神祇得一线生机，四位靠万民供奉成神，可以人身行走世间。”
天蓬真君问，“不能显圣。”
广佑王看了看高耸入云的资圣阁，又道，“举世供奉方可，例如，那三位至尊。”
异变突起时，弥勒和灵宝天尊亦是微微一坠才稳住身形，水牛安稳如山、颇为不屑的瞥了两人一眼，元始天尊则是一脸欣慰的笑道，“这就动手了，比贫道预想的要早上一天，玄始帝君为何敢如此行事，师弟可明白？”
“说一套、做一套，看不起女人？”白泽怒道，“姑奶奶知道，此事只有三界至尊受益，享尽人间香火，当然能鹤立鸡群！”
“贫道疏忽了，神君见谅。”元始天尊轻轻抚摸牛背，一连三叹，“农耕乃万民之根本，大部分的百姓终其一生，只想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耕牛、有一块能养家糊口的田地。神庙、道观、佛寺规矩太多，嫌贫爱富，听不得百姓唠叨，离百姓太远，耕牛和百无禁忌的城隍庙才是最终受益者。”
“真会装！一城一城隍，百城百城隍，一城香火比得上举世香火？”白泽毫不留情地道，“别拿糊弄人的那一套、糊弄鬼，除了姑奶奶，弥勒和灵宝都是受益者，悲天悯人做给谁看？何必假惺惺？”
“神君所言极是，贫道既想吃相优雅，又想饱腹，苦于无从下手，好在有玄始帝君这个知音分忧。”元始天尊大大方方的承认，“三界两地已不堪重负，早晚会有这么一遭，早来比晚来好，外人动手比自清好。”
“天尊光明磊落，不愧为三界至尊，玩弄诸神于股掌之中，还不怕神佛离心！”白泽瞅了一眼弥勒和灵宝天尊，满脸不屑，极尽挑唆之言，“两位也好不到哪去，明明恨得牙痒痒，偏偏装作甘之如饴，无能无知真的这般自在？两位越是这样，天尊越是认为你们心里有鬼！”
“神君太在乎往事，过于偏颇！”弥勒微微摇头，“此事五十年就已议过，天尊的意思是人间不堪重负，三界自担下一场血月之灾。蓐收首先婉拒，神界现有神灵二百七十七人，根本承受不起。时值周世宗大肆灭佛，佛门也婉拒了，这才一直拖到今天。”
“难得啊，良心又长回来了！”白泽不以为然。
“贫道有错在先，心存异见，在情在理。”元始天尊轻声问，“千年隐修，时光之道亦有所悟，五百年之后，神君有剥皮拆骨之劫，可愿去三十六天暂住些时日？”
“姑奶奶宁入禽兽腹，也不苟且偷生。”白泽冷笑。
“请神君多多保重。”元始天尊无奈一叹，又看着弥勒说，“此次封神，白衣入主南海，算是弥补老君的无心之过，可好？”
虽在询问，却是不容拒绝，一人一牛飘然远去，隐有琴声传来，“这里就是东京城，再去两浙路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