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每天都有繁琐小事,但未必每天都会有波澜,宫墙之内,就像是一潭金红色的死水,看上去辉煌无比,实际上在一点点侵夺着人的生机。
武则天背着双手,静静地站在神龙殿里,这大殿困不住她,这又多又高的宫墙也困不住她,以她的功力,瞬息数里不是难事,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对她来说,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挑战可言。
原本还有一件,现在也已经做到了,这万世未曾有过的壮举,以女子之身登上帝王之座。
现在对她来说呆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没有拘束可言,眼下困住她的,是天地自然,
是法则。
是时间。
是铜镜里那一抹抹白发和一丝丝皱纹。
是凭借她这样天下无人能抗衡的功力也无法压制的衰老。
武则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户中那一角小小的天,叹了口气,忽然想到,李旦那个儿子,自己有好久没去看过他了。
被自己这样的母亲夺权,心里一定很憋屈吧?一定无法理解自己。
本来就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儿性子,偏偏做了皇帝,若非有自己在,这帝皇的位置也早让人夺去了吧?
武则天兀地醒转过来,自嘲地笑了笑,年纪果然还是大了点,这种没用的情感总是赶也赶不走。
年后就要搬去洛阳了,还是去看看吧。
武则天心念方动,人已经站在了甘露宫的宫门内,抬步缓缓地向里走去、
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甘露宫宫门方向隐隐传来两声惊呼声,
“我去~,邪了门了,这风真大。”
“咱们大唐皇宫里经常有这样的风,大家都说是闹鬼。”
武则天耳尖听到,微微一笑,身形所带起的风罢了,世人无知,以鬼怪命名未知之物,便真有鬼怪,这大唐皇宫必定是它们最不想来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武则天,人间最强。
自走入宫门起,便有悠扬琴声传来,越往深处走,琴声便越清晰,武后走到刘氏的寝殿殿门前,皱了皱眉轻轻推开了殿门。
琴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崩崩崩二十余声脆响混在一起,琴弦尽数崩断。
李旦头枕着刘氏的膝盖,双手还保持着打拍子的手势,脸上保持着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刘氏原本跪坐于地双手按在面前一张琴上,此时面色剧变,双手犹自不动,拖在地上的长长衣裙飘飘而起。
寝殿之内,一时间气势激荡。
武则天笑了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空气中激荡的气息都随之消弭。
李旦不知道自己的媳妇刚才已经和他妈进行了一次极为凶险的交手,只是面色有些尴尬的站起来,向这个夺了自己皇位的母亲恭敬叩拜。
“参见,母,母亲陛下,不知母亲陛下驾到,未曾远迎,还请母亲陛下恕罪。”
武则天满意地看了一眼李旦,他这次的表现远远出乎她的意料,这般风流惬意的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想到这才几日,竟然已经变得这般豁达。
“起来吧,朕此番前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武则天话一出口心头便多了一丝懊恼,原本只是一次正常的探望,非要加上一些东西显示出自己的地位,名之为物,便是自己都躲不开。
李旦原本听到武则天的前半句话脸上浮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睛都亮了一下,听到武后的后半句话以后便释然了,自嘲地笑了笑,拱手道:
“儿臣谨听母亲陛下教诲。”
事已至此,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
“五万大唐神武军已经在长安城东面三百里的地方集结完毕,武三思和武承嗣已经带着我给他们点的将领出发了。”
李旦猛地抬头,原本脸上残留的一丝悠闲这时已经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怒:
“什么?这么快?李尽忠,哦不,李尽灭的回复到了吗?”
武则天摇了摇头:
“尚且不知他是战是和,只是武三思上疏说,李尽灭做下谋害我大唐朝廷命官的恶行,还公然挑衅,谋反已经是事实,罪行已不可赦,无论是否投降都要将其尽数诛灭方能彰显我大唐国威。”
李旦缓缓地握紧了双手,越握越紧,嘴里喃喃地说:
“为了一个太子之位,竟是如此急不可耐吗?我大唐万千子民,对他来说竟然就有如草芥吗?我大唐将士,竟是他换取私利的工具吗?”
武则天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又想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而这几个问题,李旦问得虽然轻,她却是清清楚楚听在耳里,可她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转过身,一甩长袖,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我也已经看过你了,你很好,武三思那边,就让他去吧,我走了。”
说完,武则天已经一步踏出,踪影全无,仿佛未曾来过,只是带起一阵清风,吹得帘子哗啦哗啦响。
李旦双拳依旧紧握着,刘氏上前爱怜地轻抚着李旦的后背,一只光滑的玉手握住了李旦的拳头。
“陛下,别难过了,别气坏了身子。”
“别叫我陛下,我已经不是皇上了。”
“在臣妾心中,陛下永远是陛下。”
“我要去拦武三思。”李旦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安静地宣布。
“不,不可以,武后能察觉到,你拦不住。”
“拦不住也要拦,况且不就是一个太子之位吗?我让给他便是。”
“陛下,”刘氏温柔地拥住李旦,用脸轻轻贴着李旦的前胸,“陛下你还不明白吗?决定子嗣是武后的威严所在,任何人都不可以挑战,又岂能容你说让就让。”
李旦双目通红,有如发狂的野兽一般咆哮着:“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刘氏默然不语。
李旦咆哮了一会儿,红着眼将刘氏一把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寝殿后面的那张纱幔大床。刘氏缩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咬着嘴唇,像一只被狼叼住脖子的兔子。
长安城外三百里,风和马儿一块嘶鸣着,五万铁甲静静立在这一片狂野的嘶鸣中,无声而肃杀。
三万步兵,两万骑兵,黑压压地直压到了天边,看一眼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武三思和武承嗣兄弟俩就在这五万兵士的中间,骑在马上。经纶世故如这兄弟俩,在这一片肃杀中也被感染得挺直了腰板,似乎开始向往起了沙场和铁血。
武承嗣把头靠近大哥,悄悄地说:“大哥,五万人怎么这么多,弟弟刚才刚看到的时候吓出了一声冷汗。”
武三思笑着呸了一口:“呸,没出息。”手却情不自禁地悄悄抚了抚后背,那里一片冷汗还没干。
看着周围这支大军,武三思心中说不出的得意,这个出兵征讨李尽灭的肥差,这五万兵马,以及这年前就能出征的机会,都是他几次三番上书求来的,夜长梦多,迟则有变,不容易啊。
想到这里,武三思铿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鼓起真气喝道:“将士们,此次出征,咱们没有送行酒,只有庆功宴!”
兵士们齐声呼喊应和,声浪一阵大过一阵。
武三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剑向东北方向一指“出征!”
寒光闪闪的铁甲,黑色的军旗,呼啸的大风,阴暗的天空。
风声,金铁碰撞声,马的嘶鸣声,天空中掠过的那只孤雁的哀鸣声。
半个月后。
除夕的黄昏。
西北。
残雪未消,白茫茫一片,几根枯枝突兀地从雪地里刺出来,伸向天空。
四野安静得只有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李成明在马上学起了孙猴子手搭凉棚,几番张望之下像个孩子一样惊喜地大喊“快看,宁城快到啦,咱们不用在马背上过年啦。”
柳月儿没好气地一甩马鞭:“知道啦,早就看见啦,你那个样子又不能比我们看得远一些。”
李成明悻悻地笑着,“我这不是看你们都太沉闷了,给你们找点乐子嘛。”
柳月儿翻了个白眼,刚要鄙视李成明的头脑,路边土坡上响起一阵喊杀声,直直向这边掩杀过来。
李成明明显地松了口气
“这一群乐子跟了咱们有两里路了,我怎么找他们也不出来,这下眼看咱们快到了,他们总算是出来了,我正发愁他们要是不出来我该怎么办呢,可愁死我了。”
柳月儿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了,随即又努力把脸板住,白了李成明一眼:“你这个人真是……”
话没说完,一群大汉挥动着手里的家伙已经把一行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粗粗看去,大概有二三十号人,为首的一个大汉,上身赤膊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冒着白气,背后背着一把大砍刀。
那大汉的身后藏着一个矮个子,容貌猥琐,穿着大棉袄看不出胖瘦,手上握了一把小匕首,看手掌骨架倒是一个瘦子。
这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上穿着雪白小袄的柳月儿,笑得面容都扭曲了。
封一辉一路上要管精力无限的雨田南,原本都被折磨得没什么精神了,李成明说话他也不搭腔,此时看到这群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许清流原本就有内伤在身,虽然以他的功力在长途跋涉也可以坚持,看他的表情似乎实在对打架没什么兴趣。
李成明看着那瘦子,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