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儿两口酒下肚,打了一个嗝,满满都是浓浓的酒味儿,李成明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给了瘦猴儿一个大板栗,瘦猴儿笑嘻嘻地挨了这一下,砸吧砸吧嘴,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谁又生来就是做土匪的呢?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这话对是不对我瘦猴儿不好说,但小孩子,又有哪个不想做个好人甚至英雄,文可安邦定国,武能沙场称雄。”
瘦猴儿的双目中满满地都是惆怅,半碗雪中沙下肚,往日刻意埋下去的辛酸都浮了上来。
“老子当年,老子当年也是一个进士呐。”
这一下李成明可是吃惊不小,事情有一些出乎意料了,这个坐个板凳都要把脚搁上桌子的人,居然还是个读书人?
他干脆抛开身后那个喧闹的院子,盘腿坐下和瘦猴儿对面而坐:“说说吧,我想听。”
不用他说,瘦猴儿的话匣既然打开,就关不上了,只见他抿了一口酒,接着说道
“我本名侯天华,原本想学武,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可惜自幼就长得又丑又矮,不招人待见,我就退而求其次开始读书,我习武不行,读书倒是还算不错,咸亨年间就考中科举,成了进士。本以为总算是少年得意,出人头地了,没成想啊,我长得太丑,当时天后临朝,以貌取人,就给了我一个闲职小官把我给打发了。”
李成明默然不语,武后年轻的时候是挺嫌弃丑人的。
瘦猴儿把碗里的雪中沙一饮而尽,随后长长呵出一口气,
“原本我还安慰自己,小官也好,大小总也是个官,闲职更好,我能抽空著书立说,一开始倒也真靠写书攒了一些家业,谁知那年,中书侍郎郝处俊向高宗进言,建议陛下不授权于天后,我年少轻狂,在所著的书中,附,附和赞同了。”
这么明着招惹武后,运气好的一人身死运气不好的满门抄斩,活的过初一,也活不过十五,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瘦猴儿低着头,喃喃说着,说一句,喝一口,不一会儿,手上的酒碗就空了。
头越来越低,低到了胸口,声音也越来越低,低到音调也有些淡淡的颤抖。
“不用怕被我看见。”李成明淡淡的声音传来,瘦猴儿轻轻把头抬起一些,面前已经空无一人,瘦猴儿叹了口气,头又重新低了下去。
“哭就哭吧,不用怕被我看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二十年的苦楚,一朝被扒开,又岂是你这几句话能吐干净的?又岂是这一碗酒能化去的,”
李成明的声音复又传来,瘦猴儿猛地抬起头,露出满脸泪痕,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大酒坛子,两只坛子的边沿被两只干净有力的手抓着。
李成明的脸就在两只坛子的后面,白白净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堆了二十年的伤心事,一碗酒能管什么用,要用二十坛酒才行。”
瘦猴儿哈哈大笑,仿佛二十多年来从未笑得如此痛快过,干瘪苍老的脸上全是泪水在肆无忌惮地肆虐蔓延。
一把接过酒坛,仰起脸就咕噜咕噜地喝起来,清澈的酒从嘴里溢出,顺着脸颊,和眼泪和在一起,流向两边。
咳咳咳,瘦猴儿看起来很想一气把这坛酒喝完,却输给了这酒的辛辣和后劲,呛得一个劲的咳嗽,双手却固执地抱着酒坛,不愿意放下。
李成明静静地看着瘦猴儿努力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即使映在现实中的只有沧桑和悲哀。
之前因为个子太小,李成明一直没有注意到瘦猴儿的年纪,这时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去,瘦猴儿的鬓角其实已经是一片霜白了,既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进士,想来也该有三四十岁了。
李成明笑了笑,扬起脸,大口大口的清凉液体带着烧灼感直灌入肠胃,烧灼着心肺,这坛酒,灌到后来,酒的滋味儿已经喝不清楚了,是甜,还是酸,是苦,还是辣?
不重要了,喝酒,从来喝的就不是酒的滋味儿,喝的是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喝的是痛快。
人生最难求的,不就是痛快么。
朦朦胧胧里,瘦猴儿的声音影影约约:
“也是我命不该绝,当时太宗陛下虽然已经羽化仙去,可余威犹在,天后虽掌大权,尚且不敢太过胡作非为,我孤身一人,逃起来也方便,舍却那一些家当,倒是让天后娘娘派去杀我的人扑了个空,只是点了把火烧了我的书和屋子。”
李成明似乎有点印象,徐子牧极力推崇过一个姓侯的先生,文章笔力锋芒毕露,字字诛心,寇必安后来也凑过来说了一句,说此人于兵法上有大见地,曾著一本侯子兵法,可惜后来连人带书,都被一把大火给葬送了,还说这把火其实大有蹊跷,莫非眼前这个又黑又矮的瘦猴儿,竟是那侯先生?
“来了这边以后,我被马大个儿收留,做了山寨的二当家,给他出一些主意,也算是自暴自弃,做起了没本的买卖,这马大个儿啊,你别看他傻愣愣的,心肠不错,只收一部分钱,一般不全拿,也不伤人命,后来来了一个女孩子,降服了马大个儿成了大当家,我也就跟着降级成了三当家,之后她就带着我们靠收些商队的过路银钱过日子,说起来这马大个儿似乎还和你们有些渊源。”
李成明模模糊糊地听着,扁了扁嘴,谁家没有一本经,这样的瘦猴儿般的强盗,谁能想到竟是一个文章大家,都说楚地沐猴而冠,而人却成了猴儿。
哐啷,李成明手中的酒坛随着他的手,无力地落在了地上,清澈的液体细流顺着坛口,一股一股地流了出来,流到地上,渗入土中。
李成明缓缓向后倒去,一只粗壮的大手已经从后面托住了他,李成明迷迷糊糊地回头看去,竟是刚才离这里最近的马大个儿。
瘦猴儿眯着眼睛,似乎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贪生怕死贪财好色的瘦猴儿,正襟危坐的他,让马大个儿也不禁双腿一软。
瘦猴儿没有像往日一般腆着脸跟着马大个儿,一边骂娘一边撺掇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只是就那么坐着,一边喝着酒,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眯成缝的眼睛里透出一阵阵的光亮。
那是十多年前长安城那把大火的火光,那把烧在读书人心尖上的大火啊。
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一阵接一阵,从不同的方向,或远或近。
过年啦!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天上,一弯月牙儿正升到了天穹的最高点,摇摇欲坠地挂着,那遮住月亮的黑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了,院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水光盈盈的。
过年了。
正月十六的早上,宁城大街上的铺子大多都已经开门了,这个正月又下了几天的雪,现在看去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草未青叶没绿,空气里却早就透开了热闹。
李成明背着双手在大街上溜达着,在他的要求下,街坊们见了他也不再下跪,见了面点个头招招手,见了大姑娘调戏两句,流着口水问问有没有许了人家,见着糖葫芦随手拔一串,也不给钱,小贩也不找他要,事后翻荷包,总能发现一块多出来的碎银子。
没多久,李成明已经晃悠到了永平衣店那块招牌面前,还没走进门,迎面扑来的就是一股子热闹劲儿。
李成明偷偷往里面打量了一眼,
格局大致还是原来的格局。
店铺的正中间,原本摆布匹的架子被移到了边上,现在摆在那儿的,是一个大衣架子,上面挂着十多件各种款式的衣服,或纱或绸,或红或紫,屋子的里面还多了三面大铜镜。
钱裁缝满脸堆笑地站在一面铜镜前,唾沫横飞地连介绍带比划,这面铜镜的正前面还站了一名女子,正手拿一件衣服往身上比划着。
另有几名女子围着那个大衣架子打着转,看看这件,摸摸那件。
叶太坐在柜台前咬着笔杆,面前放着一本账本。
李成明呆呆地站了一大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出去,环顾四周,铺着雪的大街道,街道两旁是古意浓浓的一层铺子,连个双层的都没有,人来人往,与往日无异。
李成明重新默默地走回衣店,面色平静地坐在了叶太的对面。
叶太这才发现了李成明的到来,起身就要给李成明行礼,李成明一把按住了叶太,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问:“你先别管别的,你就告诉我,这店里的这些变动是谁出的主意?”
“我啊。”叶太挠了挠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李成明深深吸了口气,刚才还在当解说员当的兴高采烈的钱裁缝已经抢到了李成明面前抱住了他的手臂:
“殿下,这些主意的确是叶先生出的,老钱我一开始也不同意,可是的确很有效果啊,您看是不是先……”
李成明眼皮抽搐了一下,一把把钱裁缝丢了出去,用似乎不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说说你的想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