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的困惑和我的渴望，丝毫没有引起过我父母的注意。他们那一代人经历过太多的苦难，贫穷，饥谨和狂飙突起的社会变革。固然这一切不可能不牵涉到灵魂，但它们毕竟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痛苦和磨难，绝大多数是由外部世界引发的，因而更接近物质范畴一些。所以，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可能会有理由忽视甚至轻视一些属于精神或者心理上的问题，尤其是那些难以找出因果关系的、抽象的，因而在他们看来多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和矫揉造作的困惑和痛苦。所以后来，当我惊世骇俗的想法终于袒露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多么震惊啊！他们一辈子本本分分地做人，他们的同事、朋友和亲戚也都是这样的人。就是上溯到包括祖辈在内的整个家族，也找不到任何参照物来提供一丝半点切实可感的体会。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古怪的逸闻向来只在街谈巷闻和猎奇邀宠的小报里出现，现在居然成为自己迫在眉睫的一大家庭问题。更加不敢置信，这样一种古怪疯狂的想法，竟然会将自己一手养育的子女牢牢地控制在股掌之间，象中了邪一样身不由己地滑向灾难的深渊。可是在一切都尚未露出端倪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过天生女孩性格，是文文静静，从不惹是生非的乖孩子典范。小时候虽然柔弱了些，但长大了就不是这样了，他会自然地具备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一切性格特征，就象植物到了春天必然会发芽返青一样，萌芽阶段暂时的孱弱是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
如愿以偿变女人—记我的同学、中国第一例变性人
丁蔚文
1往日的男中学生秦成了一位窈窕女郎。
很长一段时间，我惦记着秦，先是听说他自残，之后又去医院作了手术，成了中国第一个变性人，我想象不出变性之后的秦是什么模样。中学时，秦跟我是同学，那时，他腼腆、羞怯，脸上长了好多粉刺，坐在教室里毫不起眼。
今年春节，我回到太湖当中那个孤岛过年，见到了8年未曾谋面的秦。故乡依旧，只是往日的男学生秦成了一位窈窕女郎，她与我交流化妆经验，谈时装、电影和黄梅戏，品评男人。
秦的家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山村，这里民风淳厚，村民大都从事农业和花果业，富庶、物产丰饶。在秦家新砌的楼房前，一片早春的梅花零零星星地开放着。秦的父亲从鸡窝里捡出4个鸡蛋，太阳照在这温暖的村庄里，也照着她的父亲苍老的面孔。看着对面的秦，觉得就象一场梦，恍恍惚惚，不真切。
“我知道做女人难，可是我愿意。”
尽管心理上早有了准备，见了秦却还是不太习惯，渐渐，我们谈得融洽起来。秦穿了一件墨绿西装，齐肩的发。她瘦削，面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很羞涩，那种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顾盼已经跟中学时的秦判若两人。
秦在中学时代是一个很典型的读书用功的男孩子。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善于讲话，也不大到操场上去玩，我甚至不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话。当时我们读的是文科班，文科班里还有几个考外语类的，秦就是其中的一个。教外语的老师姓吴，吴上外语课常让秦回答问题，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秦就会脸羞得通红的。他也总喜欢在靠窗的座位旁边站着小声地背外语单词。有时我们自由活动课锻炼回来还发现他在那里静静地看书，他不像其他男生那么贪玩，上课铃响了才满头大汗地从后门撞进来。在我们班上，他是一个寡言少语、读书卖力、性格内向的同学。
据秦自己后来透露，事实上那时候他已十分向往女孩子的生活，他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女孩子那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和裙子，有长长的辫子。但是他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却始终不曾向别人透露。她告诉我，那时她最要好的朋友金和他的堂弟冬冬也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他有一段时间想得很疯狂，老师讲课也听不进去，看书味同嚼蜡，成绩也掉了下来，但他用毅力克制着自己，终于考上了大学。
秦给我泡了茶暖手。屋外鞭炮声声，她的妹妹今天出嫁，灶上的烧菜师傅束着围裙，忙得热火朝天，母亲和十几个妇女正在井边涮洗碟盘碗筷的。
秦很少出门。她说，最艰难的日子已经挺过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女人。做女人难，可是我愿意。
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外文系英语专业，我在上海的另一所大学，第一年还见过他几次，还吃过他从家里带到上海的杨梅。过了三年，听说他分配云南支边，在当地一民族学院教英文。再过两年，听说他在那里自残，被送到医院抢救。学校拍了电报，让秦的父亲去，秦被学校以“伤风败俗、道德败坏”名义开除，秦自此没有了工作。他几次找到上海和苏州几家大医院求治，希望通过手术移植女性生殖器。医生说：
.“好好的男人不做，要做女人，真是神经病，瞎热昏。”
后来秦终于找到了何清濂教授，何教授是国际著名器官再造专家，上海长征医院整形外科主任，曾为不少两性人成功施行手术。经过诊断，何教授排除了秦患精神病和同性恋的可能，认为他患的是当今世界上还是个谜的“异性转换症”。何教授冒着风险为秦施行了手术，秦就此成为中国第一个变性人。
我不知道秦当时怎么会有那样决然的勇气自残，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先是丢掉了工作，再是父亲伤心到极点，宣布与他断绝关系，社会上的歧视，前途的渺茫，使秦的心情非常恶劣。变性手术之后，秦一扫往日愁容，她开朗了许多。
我问她：你自残时是不是很迷狂？她点点头说，是的。那时他无法自已。做女人的刺激强烈到不能自抑，他恨自己是个男人。我听得惊心动魄。
“你变性后生理上是否有不适？比如说有无疼痛感？”
秦笑道：“没有任何不适。我现在心情愉快，就象换了一个人。”
“那你现在做了女人，想想还值得？”
“当然值得。”秦捋捋自己的头发，很快乐的样子。
我也为她高兴，但心里也有点茫茫然的。身为女子却不知别人为做女人要付出那么多。
她的脚7码，却穿了一双老式的9码中跟鞋。
秦家中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她的堂弟冬冬中学时也和我们同班，说笑之中，冬冬说：
“我还是依然把秦当男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游泳，捉虾逮鱼，拿皮弹弓打鸟，印象太深了，怎么也难变过来。”
秦变性后曾改名秦惠英，但村里也有叫秦惠英的女子，结果，寄给秦的信到了别人手上，她也只好仍用原名。不过，这次公安局报户口，秦准备重新改名。
我们想了几个名字，秦都说“不好不好”，于是也只好作罢。
“你只有到别的地方去，别人一开始就把你当女的看待，你也可以重新开始。”冬冬接着说。
秦叹了口气，抚弄着长长的指甲尖，顾左右而言他：
“何医生对我真好，他不准我与报界接触，以免带来不良影响。”
“那你现在还打针吃药吗？”
“现在还在恢复阶段，隔几天又要去上海复查。”
“去多长时间？”
“大概两个月。这两年我基本上是一年时间在上海治疗，一半时间在家。”
秦说她也有这个打算，换一个地方，找一份工作，到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人生。她在这里，人人都认识，她的变性被人嘲笑。何况她没有工作，靠父母养活，心里也不是滋味。
“你以后准备结婚吗？”
“当然想，我还想自己生个孩子。”
“你没有子宫怎么生育？”轮到我吃惊地看她，我想，她是不是痴人说梦？
“医生从宫外孕得到启发，正在探索呢。”秦很平静地说。
“老天，你可不要去作实验品，宫外孕是很危险的。”
秦有些黯然，我也不好再多说。秦穿了一双老式的中跟皮鞋。这双鞋显然大了些，有些拖沓。秦说她的脚7码，这双鞋9码，她的西装、鞋，都是别人送的。她没有工资收入，自己
买得花好多钱，只好将就着穿。
秦的眼角有了三四条鱼尾纹，她说最近两年吃了太多的苦，心理上的压力也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再加上营养又跟不上，所以身体素质很差，皱纹也越来越明显。
4秦喜欢化妆，每天早晨，她用珍珠霜按摩脸部皮肤
面前的秦眉毛弯弯的，画得很浓，她说这样拍照好看。她穿了一条方格子暗绿色的裤子，但是裤管却空空荡荡。
“你穿裙子好看，一般女子的臀部比较丰满，你还是瘪瘪的。”我提议她穿裙子。
“嗨，街上好多女的还不如我呢！不过我是要改穿裙子。”
秦又照了照镜子。
她给我看她的手臂。“现在我的肌肉都萎缩了。原来我可以做引体向上0个，现在个都做不起来。”
“那你饭量怎么样？”
“一顿饭吃两，胃口比以前小多了。但喜欢吃零嘴，梅子呀，巧克力的。”
秦家里有杨梅、桔、银杏等果树，也有农田，但秦很少干活。她的母亲仍然爱着她，忙里忙外地操持着。父亲跟她断绝关系后一直保持沉默，看她吃了那么多苦，有时也心中不忍，觉得不该那样待她。
秦除了读外语，还在家听黄梅戏、越剧、评弹。她喜欢化妆，一个人对着镜子看自己。每天早晨，她用珍珠霜按摩脸部皮肤半个钟头，她介绍说上海的珍珠霜质量好。另外，她喜欢用海飞丝二合一洗发，她的头发有些黄，但柔软，她说上海美发厅的师傅曾夸她的发质是最好的。
如今，秦除了声音还没有完全改变（她说还要服药，三年左右可彻底改变），还有一些细节不如人意，比如手的骨节比较明显，腿并不丰满。秦自己对变性后的身体还是相当满意，她甚至很陶醉。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秦说：二战时舒伦堡将军那样刚毅顽强的男子。对中国男子，秦则表示没有兴趣。
“我喜欢外国人，可就是有老多的体毛。有机会也想出国。”
“变性与知识结构有没有关系？”我问。
“没有。上海一青年工人大字不识，照样不可遏止地想变性。我学了知识，只是懂得了该怎样去治疗自己的病。我最欣赏《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话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
“做了女人，你最怕什么？”
“怕老。”
是啊，女人的青春短，韶华易逝。而秦，196年生，已经老大不小。看着眼角的皱纹，秦有了女人的悲哀。
5秦以过来人的身份帮助她的同类。世界就是这样阴错阳差。
前几天，我收到秦寄自上海的信。秦在信中告诉我她买了一条裙子和一件绒线大衣，穿了以后形象大为改观，比穿裤子好看多了。她收到了翻译《变性人自述》的译者送她的这本书，并正在与某刊物的记者打交道，为该杂志的不负责任的报道交涉。
秦说最近收到了全国各地许多读者的来信，其中夹杂着一些“浅薄无知的家伙”。秦的信上写道：
“冬冬这家伙仍当我是男孩，这混蛋！”
“下午还得去见一个同类病人。这个人半年来已给教授打了无数次电话求援，所以教授让我见他。”
为了变性，秦几乎失去了一切。变性之后，她似乎又成了大忙人。由于变性牵涉到社会、家庭、道德、法律诸多方面，秦以过来人的身份帮助她的同类。何教授也告诫世人，除非万不得已，要慎之又慎。
秦失去了她拥有的，却得到了她想要的。也许，世界就是这样阴错阳差。这一辈子，她做了一回男人，又做了一回女人。
6有关变性人和异性转换症。英国著名作家、变性人杰恩.莫里斯说：“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变性人醒悟过来。”
世界上第一个变性人是美国的马里欧，马丁诺，她曾是一名修道院的修女，患异性转换症后由医生施行变性手术，成为一名男子。变性后的马里欧马丁诺撰写了《变性人》一书，并十分勤奋地学习和工作，最终获得了博士学位。围绕变性手术之后人的生理属性、婚姻状况、社会认同等一系列问题曾引起不少的争议，时至今日，一名美国网球女选手在将要参加一项公开赛时被查明是变性人，因而比赛资格亦被取消，但变性手术在欧美一些发达国家已经逐渐为人们理解和接受。除了异性转换症的患者之外，一些憧憬成为异性而重新开始人生的好奇者、冒险者也加入了变性人的行列。这部分人自然为数极少。
我国在秦变性之前，曾有两家大医院做过变性手术的尝试，但没有成功。
何清濂教授认为：异性转换症的成因至今还是个谜，人们还在探索之中，这个世界性的谜将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最终被人们解开。在回答某刊记者的提问时，何教授说：异性转换症是由英文意译而来，顾名思义，是指性别或ing欲发生异变。异性转换症患者以穿着异性服装为形式，以变性为其最终目的，具有异性心理为特征。他们在变性之前总感到与同性相处很不舒服，而与异性相处则感到舒坦自在。患异性转换症的人，改变性别的信念十分炽热，这种信念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英国著名作家、变性人杰恩，莫里斯说：“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变性人醒悟过来。”国内的心理学工作者主张对异性转换症患者进行心理治疗（或称精神治疗），然而，这种治疗从实际情况来看往往收效甚微。
秦纯粹是因为内心不可遏止的渴念，他要做女人，但仅仅是做女人而已，他觉得上帝搞错了，他本该是个女子。
曾经是男子的秦开始了漫长的女X生活，她从女性的角度来领略这个世界的诸般风情，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和奇妙，秦一点也不后悔，她为了做女人吃了那么多苦。此刻，那么多的辛酸和多少年的夙愿化成了她一个淡淡的笑。风吹动她的头发，她说：
“我愿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