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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难以言说的父母

我猜想我身体的变化一定已经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我是应该愤怒的,如果说我的上铺的行径开始是下流,现在则添加了卑劣的成分。应该怒火中烧地找到那个根本不配称之为男性的人,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打死也不冤。可是,实际上,我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是知道了我的秘密了吗?那么很好,他们也应该知道那被他们视为怪异和反常的性格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拥有一件只属于女孩子的珍物。隐秘部位遭人侵犯的感觉是羞辱的,而一件涉及到隐私的秘密的到处传播更是让人无地自容。但这其中似乎隐含着一种奇异的神秘的骄傲,我觉得距离我的理想又近了一步,而我的所作所为也不再是无凭无据的了,有一点沉冤昭雪真相大白的意思。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心态,我甚至为之激动起来。

直到有一天,和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对我也算友好的同事在一起聊天。那一次我们聊得格外投机,彼此都有一种知己之感,心里暖融融的,好象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说起了我的性格,他先是对我的处境表示了同情和理解。然后,就好象有了什么心事似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你为什么不彻底去做个手术呢?

我一下子楞住了。接下来头一个念头就是,感谢上帝,我灵魂的知音终于来了!我大为兴奋地问他,你是要我去做变性手术吗?出乎意料的是,他就象当年的罗宁那样瞪大了眼睛,好象不认识似的盯着我看。连他接下来说的话都和罗宁如出一辙,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不知所措了,窘迫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下又轮到他陷入窘境了,嗫嚅了半天,还是难以启齿。那窘迫不安的样子让我看了都替他难受。最后,他急急忙忙地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象背后有什么在紧紧追赶着他似的。我迷惑不解地久久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真不知道这个人怪怪地在故弄什么玄虚?

突然领悟的那一刻,我惊得一个冷颤,全身顿时毛毛地爬满了一层鸡皮疙瘩。天哪,在别人眼里,我原来成了一个在生理上不男不女,而需要以手术来加以矫正的阴阳人?这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设想到的局面。在这个命运的骗局里,我可笑地把自己出卖了!

五内如焚,痛悔万分。现在,我的种种怪异之举终于被别人找到了确凿可信的答案,他们满意了。而我呢,真的成了货真价实的怪物,一个可供医学研究而现实生活难得一见的人类畸变体。我不光丢了自己的人,还辱没了我的家庭。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个天字第一号的逸闻传扬开来,我可怜的父母家人,他们将会为我承受怎样千夫所指的耻辱?一想到这里,我就恐惧得全身发麻,恨不得立刻来个天塌地陷的大灾难,把包括我的丑闻在内的一切统统毁灭。紧接着,这种恐惧就转化为每一滴血似乎都要燃烧起来的狂怒。我恨透了这个愚蠢至极的自己,更恨无情地摆布着我的尴尬透顶的命运。我就象一头蛰伏的动物,突然被一支钢针狠狠地刺醒,这才深切地意识到自身处境的险恶。这古怪扭曲和荒谬混乱的生活再也不能够持续下去了,否则我会疯,会死,会杀人的!我要去追求我所渴望的生活,我要建立我独立完整的人格。我再也不想做世人眼里的怪物,和自卑自贱的可怜虫!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找回那个真正的自我,哪怕死亡也不能让我望而却步!

在关于我的人生历程流水般漫漫的叙述中,我生命的源头—我的父母似乎一直隐遁无踪。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我的故事中是那么的无足轻重,而实际上,他们永远是我生活中一切重要事件密不可分的参与者。他们承受着我所有的沉重,也享用着我一切的欢欣,他们生怕我摔交的手臂就象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在这些用爱编制起来的绳索中,我成了一个为了自身成长而挣扎的叛逆者。他们是我所有的甜蜜和阴影。

给了我生命的是他们,虽然这生命包含着太多的苦痛和磨难。给了我人世间至情至爱的也是他们,虽然这种感情的重量几乎压垮了我。他们含辛茹苦地养育着自己的子女,一次次和他们从小到大经历着不同的人生。他们分担着我们所有的欢乐和悲伤,就是被全世界所抛弃我们也不必担心一无所有。这是一种无需契约然而却永不会背弃的同盟。

给我关怀给我抚慰必要时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生命舍弃,可同时又令我焦虑令我绝望曾经一度摧毁了我做人的信念从而等于间接地杀死了我。他们是我的父母,至亲至爱生死与共的亲人。如果活着只需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必然是不忍让他们用泪水来淹没暮年。而如果一切坚持和奋斗也只需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必然也是想让他们展露笑颜,而不再担忧叹息。可是又恨他们,恨彼此难以打破的隔膜,恨他们无私因而也是自私的爱。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是我走不出去的阴影。他们无微不至。他们无所不在。他们总是让我欲言又止难以言说。

我的父母都是平凡无奇的人。可是有一点也许能够使他们脱离这一范畴,那就是一种对自己儿女无条件的献祭式的爱。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感情中,他们彻底地忘掉了自己。从小到大,他们颠沛流离地陪伴着他们的孩子们踏着一程又一程心灵的荆途,义无返顾,无怨无悔。就是这些属于精神的东西,使他们显得与众不同,显得伟大,至少是在儿女们一次次越见清晰的回望中。最绝望孤独的时候,他们总是与我同在。即使全世界都湮没在一片黑暗中,只要看见他们为我掌着的那盏灯,我也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这种灵魂的亲密之感,使父亲母亲这些称谓,即便只是在书面上使用,也让我觉得生硬和疏离。他们永远都是我不管多大却仍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爸爸妈妈。

爸爸,典型的南方人的长相和情性,温和得让你想象不出有时候他也会和你一样发发脾气。他忠厚老实,反应稍有些迟缓,再加上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吐字不大清楚,所以经常会闹出一些笑话来。公正地说,他的确是个合格的丈夫与父亲,情绪稳定,心胸开阔,这些一家之主赖以保证家庭稳固的必备条件他都有。他唯一的缺点是胆子有点小,遇事多有顾虑,缺乏一种勇往直前的胆气。这种性格一部分是属于天性的和地域的,南方人的血液里没有剑拔弩张揭竿而起的成分,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不光是爸爸,我的伯伯叔叔,还有很多我认识的南方男人,都是这样。自古至今,他们可以是才情洒脱的文人墨客,也可以工于巧技,敏于说辩。即便是一介寻常百姓,在外面毫无作为,三尺檐下他们也会是精于调羹做汤的持家高手,和富于闲情雅趣、深谙林语堂的所谓“生活的艺术”的凡间造梦者。在他们中间既难出打家劫舍的草莽,更缺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英雄。

还有另一个方面呢,那就应该归结为个人经历了,或者说一个时代的烙印更确切一些。他们不象我们那么幸运,顺遂得不知风浪为何物。(或许也是一种悲哀。但不可否认的是,心理历程的跌宕激变有时候是更甚于外部环境的顺逆,甚至一个时代的变迁的)中国近代史上那么多的大惊大险都让他们给赶上了,江山变色血雨腥风,风波连着风波,运动跟着运动。历史的巨轮轰鸣作响地载着时代的背影远去,平民百姓即使全身而过,那份打入灵魂深处的惊竦,却再也不能够轻易抹去。不过,有一点爸爸做得还不错。他并不象有些软骨头的男人那样经不起一点事情,在必要的时刻,他绝对能够挺身而出。可是一般情况下,我们这些子女,即便在单位里和领导或者同事只发生一点小小的摩擦,他也是紧张的。他是万事和为贵、忍为高的坚定不移的信奉者,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允许自己口出恶言、翻脸变色,就是遇到不公正的对待也是这样,直到忍无可忍。小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儿窝囊,有一次发火时还骂过他胆小鬼。现在我仍然不能够完全赞同这种生活态度,但我开始承认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最起码也是教养的体现。可是晚了,这一点给我的人生已经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影响。在怀疑、拒绝,甚至轻视的同时,这种潜移默化还是给我打下了烙印,象一只被锯断了角的蜗牛一样我变得畏怯、怕事,瞻前顾后。对生活我开始感到害怕。即使是它欺负了我,我也不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和它干一场再说。

妈妈的脾气和爸爸的不大一样。她祖籍天津,燕赵之地民风刚烈,妈妈年轻时也是不饶人的,凡事较真,不讲出个是非曲直不会作罢。就是现在,小到买菜过秤,大到银钱往来,她也很有些京津老太太心明眼亮的泼辣劲儿。其实,从骨子里来说,她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是她却是那种母性格外发达的女人。在无数居家琐碎的日子里,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属于她个人的东西都被她成功地抑制住,并且渐渐地磨平了。我不知道妈妈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最起码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最温和与最没有自我的人。

她当得起“心灵手巧”这四个字。自从跟着爸爸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西北工业城市以后,她全靠自己一点点琢磨着把这个七口之家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她做得一手好饭菜,理发、裁剪样样拿得起来。小时候给我们打的毛衣,向来是一出了门就给人不断地拦住比比划划的。家里有些敲敲打打的活计,她琢磨一番的成果不会比出自男人之手的逊色。所以,她总是能够挑出爸爸的许多不够精明和利落的地方来。她还很会察言观色,精于揣测别人的心理,凡事一点就透。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她自私一些,甚至只是自我一点,把她的时间和精力多投入到工作中一些,她也许会干出点什么名堂来呢!其实她本来没有必要为我们放弃那么多的,而且也许并不值得。

不可否认,我的妈妈比爸爸聪明能干,这一点确立了她在我们这个家庭的主导地位。而且她感觉敏锐、善解人意,具有母性特有的洞察力、凝聚力和亲和力。和所有的家庭一样,母亲更容易成为孩子的朋友,也更容易赢得他们的心。而且,她又总是那么洞察机先,和无懈可击。她是生活的顾问和指南,分享着我们几乎所有的秘密和心事。虽然我们跟爸爸的感情深厚,也很尊重他,可是妈妈仍然永远比爸爸更让我们觉得贴心和易于沟通。

于是,一种日后才越见其影响的、而且不可弥补的损失造成了—一个父亲在儿女心目中的地位和权威在无形中被削弱了,尽管这种局面是无意识地造成的。我想,在潜意识中,我对妈妈的爱也许是有着几分崇拜性质的,这种尊崇与热爱高于一切、无可替代。我分析我的心理疾患虽然并不象有些人那样,来自于失败或者畸形的家庭教育,而更象是一种命运,明确无误地带有与生俱来的性质。可是我仍然觉得,正是这种略微失衡的家庭气氛,造成或者至少加剧了我对于女性没有缘由的亲近与热爱,和对于男性不讲道理的轻视与疏离。这是我心理上始终无法平衡的两极,由此我的人格开始发生混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