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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城往事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三日,叁城的大门为我开启。那时的我一定想不到十年之后我记下这桩往事时,会带着怎样的心情。十年前的我只知道——那座十年前的叁城需要我,一个地质学家。那时我应《飞鸟报》之约,前往贰城考察——地质学家工作叫考察,土地检测员工作叫测量。贰城是我早已慕名欲往的城市,可事发突然,中途转道,结果去了叁城。我事前对叁城一无所知,好在有一名见多识广的记者毛儿颗先生随我同行。他一定了解叁城。

在路上,我问道:“毛先生,你知道叁城吗?”

毛儿颗先生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叁城,我不知道——没听人说过。”

“为什么不去贰城?为什么不结束工作而去叁城呢?”我其实疑惑无比,“毛先生,你也是突然被——”

毛儿颗又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霍先生,叁城我也不大懂,但是拿了钱,总得办事吧!你勘测,我写作……”

我还未说话,毛儿颗再次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霍先生,什么贰城、叁城、伍城的,有钱拿、能工作,便是大家的本分,不都一样是写、测,相同套路嘛!”

我微微颔首。

于是,进了叁城。

与贰城的柏柏森森、庄穆雄伟不同,叁城只有塔——人们只住在塔中。那天是七月十三日。夏季。多雨。泥泞的土地被我们二人的脚印踩得更加泥泞。

叁城人们很愚蠢,塔有八九层,可是他们每个人已经把每层分好了:在一至七楼放满了古董,在八楼放床,九楼放置马桶。古董是历史的遗物,他们不懂。他们将古董变成历史的亡灵——他们把古董供奉。可笑的是,供奉的古董全是仿制品。

我想我是不用立马出工的。我计划好了,先住两三天,最后一天再去勘测。地质学家做的事叫考察,实则叫测量。但是真正的内核,却是度假。于是地质学家越来越多。幸运的是,我——已经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几年了。模特越磨越老,越无用,可地质学家正如其日夜相伴的土地,越磨越老,越无价。我也有些威望,至少已经到了可以批评后辈的年龄。何况在这种地方,这种连马桶都不知放在哪儿的落后蛮族,我可以多休息几天。

于是,我开始了心安理得的休息。这次预约的期限是五天,我应当休息四天。不料这个美妙的想法为我所独得,毛儿颗先生竟然也怀揣此梦。我打量他,年龄却也是到了能支使后辈的岁数。我想,看来当作家更好,不但越老越有味,而且不必身体力行,亲力亲为。只用纸上谈兵,就可文传百年。

于是我们结伴度假。我们心照不宣地嘲讽这些将马桶装在第九层的城民。心里同样嘲笑这些马桶管道如何从九层一层一层地运往地里。《飞鸟报》专门记载奇人异事、名人八卦。我想,我可以以地质学家的身份写篇文章来分享的我见识——这座叁城,这座傻城,这座怪城。毛儿颗先生对我说,我应当与他对换身份。他想做一次地质旅行者,感历史之瞬,成就沧桑之文。他说他已经厌恶至极记者的身份了。记者的报文标题,两行字都要相同,但还不许对仗。于是毛儿颗先生捊捊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说:“对仗,我又不能用,哎,你知道吗?扇面对流水对你会么?可惜,可惜……”我已经在心里将作家的身份剖析千万遍,我想,作家的职业比地质学家要好多了。互换身份正如我所愿。我可以利用作家的身份更加闲适地生活。等到了最后一天,我连去“考察叁城”一番都不用做了,我用最后蹲在马桶上如厕的十几分钟写篇文章就能完成我这一段五天的任务。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蹲十几分钟不知会不会得痔疮。

我对毛儿颗先生说:“毛先生,现在你就是一名地质学者了。我,现在就是记者,就是作家。我们互换身份、互换任务。你勘测,我写作。”毛儿颗先生听完,捊捊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我懂,我懂。我吟首诗作为我的职业告别——千古荣辱争知我,木柃沉沉问晚风——”最后,我将我的地质学者1001届七班毕业证中的名字改成了毛儿颗。而我获得了一张记者证。

四天过去了,我在度假之间偶得了不少素材。而且我发现一件更加愚蠢、更加奇怪的事——放在九层的马桶居然还有另一层用意——人们在上厕所时都会研究一张纸。这纸上写着不同的字,每人人手一张,以便每个人在如厕时都能研究。据一名叁城居民说,一天拉三遍,每遍十分钟,一周就有十五个小时用来研究,那么一年就有一百八十个小时用以研究了。这名叁城居民在第五天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前四天我与地质学家毛儿颗先生游玩的时候,是很少见到人的。他如同一朵泛着光彩的菊花兴高采烈地涌进我的生活。

很少见到人为什么?这座城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我、作家,毛儿颗、地质学家能想的了。我们只有两个人,都不是社会学家,且没有一个人是社会学家。社会学家最后都会变成哲学家,而哲学家都会变成神经病。我们不愿成为神经病,我们要做好分内的事。我只需写我的“叁城怪事”,毛儿颗只需感受土地与历史的苍茫。但询问问题用以素材还是我,这个作家的工作范围之内的。

这位叁城居民兴高采烈地回答我的问题。他说,祖上遗下一张纸而西去。被他的曾孙获得。后来人们获闻此事,都觉得十分神奇。十年之后,此纸被一人偷走,再过十年,印刷术传到了这儿,这张纸被印了许多份,再过了十年,人人手头一张。后来一位叁城的智者发现,如厕时总能思考人生等深奥的问题,于是提议人们应当在上厕所时研究。

我听到这儿,心中带着一半喜悦一半遗憾。喜悦的是蹲在厕所果然是妙法,我为我的聪明沾沾自喜;遗憾的是这妙法同样不为我所独得,居然有先人已经发现并且适用于整座城池了。

思考之时,我碰见了毛儿颗先生。他说他要去探测地形了,让我随他一起去。而我是准备再休息一会儿的。但又不好意思不去。这时,我又发现了作家的不好——地质学家考察你可以陪着,你的时间是要与他一起花费的。而作家只能自己写,别人是无法帮你写的。于是,我可能既要花费时间考察,又要花费时间蹲马桶写作。

这位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看到毛儿颗先生,说他家有古董,是地里的,可以作为研究的对象。勘测地形无非绕城走半圈,虽是如此,却也耗力,看古董却轻松了许多。毛儿颗先生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霍先生,来吧!”

这位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的家中,一至七层都是古董,都是假古董。地质学家毛儿颗先生却说,假的,也是可以探究历史源流的。我微微点头。可是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却力争抗议说他的古董都是真的。是从地里挖来的,毛儿颗先生敲敲古董,说这些古董带有异味,旦脆。假的。

这时,我突然想到,在塔之中,毛儿颗先生可以在一至七层探究古董,而我可以在第九层蹲在厕所之中写文章。我高兴我能想出这么聪明的想法。这可解决了地质学家可以找作家一起工作,而作家不能找地质学家一起工作的国际难题。这个方法能使得我与地质学家一起工作。

我同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说是否能让我去九层上厕所。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二话不说就带着我走上第九层。现在,我才发现,一至九层之间都是回环的,中间围绕着一根管子。我跟着他走到九层,推开门,看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马桶。原来,那根水管就是导屎管。而马桶却是这叁城居民最为重视的对象。他们信仰马桶,于是饰以黄金,古人有信仰太阳,信仰生殖器官的,可叁城信仰的却是马桶。马桶,带来灵感。

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看到我迟疑,二话不说地替我脱了裤子。然后,他打开马桶盖子,推搡着我坐到上面。我刚要站起来,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便连忙将我按在上面,随即递来一张纸。那张纸上写几个字母。我还未看清,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便说,这就是世代研究的秘纸。马桶是灵魂的灵魂,研究这个,是规矩。

我疑惑地看了看纸片,上面刻着七个字:

屎在地底,地里出来。

“啊,是……”我说,“——屎在地底,地里出来——这怎么研究??”

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蹦了起来:“哎,哎,你——你看懂了?!”

“你看不懂么?”我说。

“哎,哎,哎!刚才,刚才是什么?你说,纸上,纸上写什么?”

“屎在地底,地里出来……”

“哎,哎,哎!哎,哎,哎!”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捂着头颅,大叫道。他的兴高采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悲恐。“我说……”我说道:“你……我……”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恍若未闻,他夺走了我手中的纸片,推开了坐在马桶上的我。我未拉上裤子就被他推倒在地上。他将手中的纸片扔进了马桶,用提水栓冲了几遍。但是——那张纸堵在了水道口,怎么也冲不走了。

我缓缓拉上裤子,看着他努力地冲着纸片,直到最后连水都抽不出来了。

他发疯了。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发疯了。他将我推下楼梯。

幸好我已拉上裤子,我被推到了九层门外。看着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惊恐的样子,好生没趣。我说了几句脏话,当然,我是个作家,我用的是文言文骂。

我走到一楼,地质学家毛儿颗先生在嗅古董的气味。我跟他说:“毛儿颗先生,那人疯了。”毛儿颗先生捋捋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耸眉道:“霍先生,这古董……”

突然,外界传来一声大喊大叫,紧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好几声大叫。我与毛儿颗先生跑出门外,发现外面的所有塔尖上都站了人。

“屎——啊——原来——是——”每个人大呼道,“这样——啊——”

刚喊完,每座塔里都发出了一声闷响。我与毛儿颗先生回头一看,面前这座塔上,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正站在第九层。

闷响声越来越大。我踏进门一看,原来层层之间的管子已经炸裂。黄色顿发,点点激射。我看到此景,大为震惊,生死、历史,我都领略过。可是秽物齐发,如山如海般震撼激射,简直让人难以面对。古人再英雄,就算死都不怕。但这些粪便袭来,怕也是抵挡不住,毛儿颗先生与我大呼一声,正欲逃离。

兴高采烈的叁城居民像精灵一般从九层跳了下来,但到了地底时,却直接没入黄土。像土地神仙般直潜土内。接着,每一个塔尖的人都从九层跳了下来,然后没入土中。此时,塔中的管子已经完全破裂,积累了十几年的秽物从管子之中拥着迸发。我与毛儿颗先生吓得腿都软了,毛儿颗先生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微微皱眉道:“霍先生……你……你……你……说……说……说……怎……怎……”

“跑……跑……”

越来越多的人从楼顶跳入黄土了。我与毛儿颗互拥着跑开。身后的每一座塔中的古董都在这时全部迸裂,于是,几千声、几万声、几十万声的碎片之音接连响起。七层的最先裂完,随管子流向六层。此时六层的也已裂完,齐流向五层。就这样一层一层缓流而下,最后每一座塔的古董都已裂完,汇成了一股黄流同秽物一齐流淌。

每座塔里都涌现一股汹涌的黄流。分不清哪里是粪便,哪里是古董。也许两者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叁城将马桶做信仰,自然粪便也要被供奉了。原来,这些都是古董,这些都是被人供奉的前人遗物。天天生产、年年汇集,最后一代一代传承,一代一代不同。第二代供奉第一代,第三代供奉第二代。马桶粪便成了信仰,成了神灵、成了信物、成了传承。

我与毛儿颗先生已经跑远了。此时的我们幸运地跑到了一处空旷之所。虽是空旷,也一定会被黄色洪流的奔袭,但是——每座塔中的洪流都流到了自己门前的土地,像那些没入土地的人一样汇入土地。

“毛先生,你……你是地质学家,怎么……办……”

“霍先生,我还是……我还……是……当作……家……”毛儿颗这时已经忘记要捋捋他油光发亮的头发,并且要微微耸眉,他颤抖着说:“霍先生……你是地质学家……你……说……怎么办?”

我抬头看向前方,几百座塔前的黄流已经全部没入土地。土地依旧是泥泞的黄。我不知脚下踩着多少个叁城子民,多少件供奉物,它们没入地底,不知是否还会出来。

会的。它们会出来的。我还未回答现在的作家毛儿颗先生的问题,前面又出现了变故。土地里的洪流突然再度从地壳或是地幔之中迸出,最后分成好几股细流。毛儿颗先生惊呆了,接着我说:“地质学家霍先生,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两个问题我还都未回答,变故又发生了。细流分叉,变成了几十股小细流,它们不流淌,它们凝固了。它们一股一股地都成了新的土陶、新的古董。其实,古董与粪物都是同一类东西,它们都是在旧之中出新。

最后,洪流全部成为了古董,它们并列在土地上,仿佛在亲吻着母亲。此时,每座塔前都现出了一张白纸。每一张白纸上都写着“屎在地底,地里出来”。它们随风而舞,结果全部飘在空中,汇聚在一起。

几百张,几千张白纸合成一张大白纸,甚至遮住了太阳。于是地上的黄色虽存,天上的黄色却一点点地黯淡。到了最后,天地都无黄色,皆成黑暗。过了几秒钟,黑暗突地消失,天地又现金黄。

我看着太阳,太阳的白纸已经合成一张,上面写着几行字:

七代

在胡须中沉浮

八代

在排泄中祝福

九代

在屁股中迷途

用欲来乘除

我看着太阳,忽然觉得它不是很耀眼,它远不及刚才的黄色山川明目。想到这儿,我低头看着前面,古董已经全部合成了。一排一排安静地列在地面。作家毛儿颗先生抓着我的背,等待着我这个地质学家给他勘测地形、给他指引道路。他的前两种还没答案的问题,现在全都转化为一个问题——怎么办?

我还是沉默。今天的太阳真大,但不亮,不金黄。叁城在排泄物中寻找信仰、寻找真理,最后被我这个外界闯入者所勘破。我应该明白了。叁城的子民在下身寻找信仰,在后半身找到信仰,现在,他们都化为乌有融入土中。古董的确是古董,它们衍生在人类之前。可从黄土地中衍生出来的人类,也随着时代而不断更替,再等上一段时间,他们就成新的一代。黄土连环,一代一代的信奉,其实都是他们的衍生之物。新一代的子民,同样也会在后半身中求得信仰。他们将在屁股中迷途。大地,造出生灵,循环生灵。

如那偈语所述,一切都会在欲中乘除。我看天空,反倒不如大地的黄土来得耀眼,拨人心弦。我想,我还是做一个天文学家。天文学家不用亲力亲为,也不用写文章,他们只要在星空中徜徉自我,却不知真正的秘密布在自己的脚下。

《飞鸟报》就如一只飞鸟来去无踪。我与作家毛儿颗先生回去时,飞鸟已无。此事斑驳难寻,却也浅显易懂。最后,我成为了愚蠢的天文学家中最不愚蠢的一位,而毛儿颗先生成为了不愚蠢的地质学家中最愚蠢的一位。叁城,继续在一代代中传承,在一代代中更新。不知它会不会像桃花源一样消失或是像马孔多一样飞离而去。但是,我想它是不会的。每当我蹲在马桶之上,用那一层人生中最真实的一处来衍生真理时,我就知道,叁城的大门,随时向我开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