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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鸽

我去离家二十公里的地方买花。现在我要回来了。我祖父临走之前嘱咐我说千万要买白色的菊花,以示对死者的尊敬,而这束花是要送给一个叫作张国富的死人。路上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一脚踩到了水洼之中,把我的凉鞋湿坏了一只。我昂着脑袋,又不时地低下头探视地底的状况,像极了一个古代军士和囚犯的结合体。我犹记得今天一大早的时候我的祖父叫醒我,用一种急迫渴求的眼神不停地撞击我的眼睛,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让我到外面去买一束花。我应允他,他简直高兴坏了,折射出一种孩子似的古灵精怪。他说回来要给我做臊子面吃,不用猪肉要用鸽子肉。

我的祖父养了一辈子的鸽子,麇集在水边的密密一片算是他的全部家当。不过这几年来我倒是越来越看不见那群鸽子了。从前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往我的窗棂上拉屎,每到早晨我便得用抹布做善后工作。但现在这群鸟扑扑闪闪的身影开始不见了,方圆一里之内看不出半点鸟屎,连我的抹布也告老还乡了,简直像一位功成身退的老兵。我在想我的祖父是不是改变了他的爱好,但他说用鸽子肉做辅料时眼睛里流出的那份兴奋又是那么的真切,这点我很是疑惑。想着想着我差点掉入了另一个水洼,幸好旁边有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缓和了我急速前进的步伐,“嘿,小张!碰到你啦,好久不见啊。”

我连忙转过头去,看见一张满是麻子的脸,巨大而又肥硕的鼻子像极了一块随意捏出的橡皮,仿佛是造物主存心作怪。这么滑稽的面容我不会忘记,但我又真的记不起她是谁了,于是连忙笑笑,拆用了她的后半句话作为回答。

“我说,小张,你爷爷我记得也不高嘛,你现在可比从前高多了。小张,我说,你最近有没有去看望你爷爷呐。”

天上的雨越来越斜了,我还没打伞。我看着前面有丛树摇摇摆摆欢快地随风舞蹈,不停地给雨丝打着节拍。简直像个白痴一样。我突然心底升起一丝悲哀的愤怒,好像前面的树沾染了污垢,使得我必须除恶扬善。忽地一群鸟从树林里飞了出来,洁白的身躯在雨中摇晃,不一会儿便隐没在人群之中,为了找寻它们的踪迹,我把眼睛往下抬了抬,想要把视线穿射得更深远些。这时我看见了一双沾满眼屎的污浊眼睛,下面粘连着一只随风摇曳的橡皮似的大鼻子。我撞上了这道目光,晃了晃脑袋,猛地想起我还没回答眼前这个丑陋女人的问题。我依稀记得她问我关于祖父的问题,但如同记不清她是谁一样想不起她的问题了。她看我呆呆的模样,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换上一种无奈加厌恶的表情,不再同我讲话。我看雨倾斜落下,也不再理会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挪了下差点踩到水坑的脚,离开了。

我一心想着吃鸽子臊子面,步履不由得快了些。但是雨越来越大了,紧接而来的是愈加寒冷的空气,我简直觉得自己要冻僵了。我一边在心里规划着离家的路程,一边用目光找寻可以借助的工具。我看到了一个钉耙,半埋在沙堆里,旁边是一个圆形的漏斗,盛着一堆从上而下飞流的金黄液体。我继续抬头,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农夫在撒尿。这种寻求式的探视实在太费心力,我不由得深呼一口长长的气雾,然后看它在阳光下幻化出各种形状。这样的停顿对我来说颇为浪费,但颤抖的身躯却大大缩减了精力,我开始害怕起来。我听说附近有个村庄里的老头被冻死了,这可不是道听途说的谎言。看来这气候的确能冻死人,那我也怕会有生命之虞。想着想着我又踩进了一个水洼里,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嘿,小张!碰到你啦,好久不见啊。”

这次的声音出现在踩踏之后,颇为遗憾地未能阻止我的失足。不过听到如此娇娇柔柔的甜腻声音也颇让人心神愉快。我连忙抬头,看见一张天真的小脸,中央最夺目的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鼻子。我把眼睛停驻在她的鼻子之上,略为失神。这时我想起来她是谁了。而记忆铺展开来一大片的印象都会扑涌而来,于是我接连想起了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刚才那位是大玛丽大妈,眼前这个是小玛丽小姐,她们是一对母女。老的在一头卖馅饼,小的在另一头也卖馅饼。据说人们常货比三家,无论如何总有一家会被买,于是她们母女总不会愁没买家。至于她们的名字我想是故意赶时髦,现在流行取外国名字。

小玛丽小姐被我看得小脸通红,连忙擦着我的眼珠子朝我鼻孔看去,以避免异样的尴尬。其实我这时候早已不知所措,连忙把眼睛往下移动,这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它们隔着印花布料颇不安分地跳动着,像一对蠢蠢欲动的松鼠,急于跳出这一襟布料的束缚。小玛丽见我目光愈加下滑,猛地说道:“我说,小张,你越来越不老实了。你爷爷可老实得很,你不像他。我说,你可有去看你爷爷?”

我听了她的话,觉着奇怪。前面那丛摇摇摆摆的树林离我愈加近了,它们疯狂地摇着自己的枝叶,像一个癫狂的嗑药者,简直是一个白痴。我心底再次对它们做出评价后,连着便转移到玛丽母女身上。我的祖父跟我住在一起,我干吗要去看望他?玛丽母女神经怕是出了问题,但大玛丽大妈也就算了,小玛丽傻了我可舍不得。于是我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让小玛丽看出我的不予作答。人群中这时飞出一缕白烟,近了些我才看出这是一队白鸽,仿佛是刚才那一群。它们贴着雨丝轻轻滑过,像是一条绸缎在飘来飘去。

我再次晃了晃手离开了小玛丽。挪开身子前我再次盯着那对*欣赏了一会儿。

后来我到了一架公交车上,车里的暖和气体总算使我心安了一点。刚才在外面我快要疯了,我觉得我这样一定会冻死的。村庄里那个老头的生活以及死去不是偶然的,他是提醒我必须防冷的箴言。我如果被冻死,不但见不着祖父,还放不了白花,吃不了臊子面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这束白菊花,然后茫然地抬眼环顾四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穿蓝黑色阿拉伯长袍的女孩,手里提着一个黄色的鸟笼,里面是一只跳来跳去的鸽子。司机的烟抽到了一半,烟灰嗖地降落,盛开出一朵妖艳的黑色花朵。我意识到自己的脚已经冻冰了,不但是天气的原因,还要怪罪不长眼的水洼。我的左右脚凉鞋都湿坏了,于是我把白菊花放到一旁,用力把我的凉鞋脱下来。这时女孩的鸟笼不知怎的突然开了,其中的鸽子撞开空气,跳升在车厢之间。穿阿拉伯长袍的女孩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吃吃地笑起来,好像有意要让这只鸽子更有趣些。这时我双手拎着我的凉鞋,白色的菊花被那只鸽子突地接近。这样的画面可不太风趣,但我被冻僵的双手想要去驱赶已经是来不及了,那只可厌的鸽子啃下了我的菊花中的一朵,然后张扬地摇摆着翅膀回到鸟笼里。女孩子连忙把笼门一关,表示我不要再追究了。

我用气把凉鞋稍微呵得暖和些,然后蹲下来套上。车上的人一个个都盯着我看,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我上车以来,只是脱了双鞋,然后穿了双鞋,只是不雅观了些,不,这有什么不雅观的,这只是为了舒服。我懂了,呵,他们一定是怪罪起我的贸然来。这座城市处在不大不小的边缘,因此最容易生产出一种自大但又自卑的骄傲来。这种骄傲浸泡在道貌岸然之中,是惯于杀伤下层级阶的利器。我数了数菊花,只剩下十三朵,着恼起它的残缺,又愤懑起我的虚假城市同胞起来。于是我逃也似的下了车,决定再换乘一辆。

我走在茫茫的寒意之中,又开始冷得打哆嗦。我这时又想起了附近村庄被冻死的那个老头,不知道他死前承受的冷有没有我的这般锥心刺骨?由此我又想起了祖父要给我做的那碗臊子面,他说要用鸽子肉烧。我记得从前他说过鸽子肉最好入味,因为鸽子这种东西最自作聪明,看似可以找到家,其实飞来飞去只能扑腾在一个地方。这种惯性的来回可以塑造鸽子聪明而又愚蠢的性格。假若把它的目的地培养到锅里,它也便比被人捕捉还自觉地投身火炉。这种烹烧出的味道,藏着新鲜的自觉与美味的自欺。我讶异于鸽子的习性,却也好奇它的滋味,从小到大我最迷恋的便是它的味道。

想着鸽子的味觉,我的视觉却看见了一排团集的鸟群。它们有黑有白互相夹杂,然后雾气渐大,逐渐看不清它们的影子。我正讶异于这团不明所以的雾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问道:“小张,是你。我居然在这儿看到你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听声音是一位中年男人。我还没作答,他又说:“小张,这么冷的天你穿得可忒少了。你爷爷的教训你忘了吗?快回家多穿点。”我听了不明就里,刚想询问,他又说:“哎呀,小张,你也得去看看你爷爷了。我最近忙得很,你代我向你爷爷问问好嘛。你就说张国富最好的哥们向张国富问好,他在那边会知道的。”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继而便响起他的脚步声,轻飘飘的像一只鸟贴地滑过。我知道他走得远了,不由得思虑他的意思,但想了几遍越想越忘,最后开始记不得他的话了。天气一如既往的冷,而大雾开始渐渐散开,我又上了一辆车。

我的站点不一会儿就到了,只是我觉得这车上的一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下车前我数了数我的白菊花,还剩下十二朵。

我迎着风回到家里,总算告别了这个世界的冷意。无论是风、是树、是人、是鸽子、是迷茫大雾,甚至是那个农民用来撒尿的漏斗,都是那么寒冷的带着嘲讽的气息。只有那一份热腾腾的鸽子臊子面能给予我热度与温暖。我抓着十二朵白色菊花,疾步向厨房跑去,果不其然地在桌子上出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我的祖父不知道去哪儿了,但这不重要,外面冷得很,他会被冻死的。我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眺去,发现有一片带着薄冰的池水,旁边有几只黑白相间的鸽子正在戏水。窗棂上有几颗成粒的鸟屎,我用抹布擦去时还能感知它的温热。

水池旁边有一块木头墓碑,我在吃完臊子面后把白色的菊花全部放在了它上面,以示对死者的尊敬。墓碑上刻着“张国富”三个大字,木头的材质上漏出点点花样的细孔。我拍了拍墓碑,觉得异常冰冷,那群水边的鸽子仿佛也体会到了这丝寒意,倏忽间摇晃跗趾,稀稀落落地扇起翅膀朝茫茫雾中飞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