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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暑假作业

天上有变色的征兆,我孤零零地站在火车站边,揉着我的背包。我记得我几乎在一夜间就把暑假作业的答案抄完了,但是最后才想起来老师说我们必须要出去游历一次,增长见识,写一份报告。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张通往北京的车票,然后搡搡我的肩膀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然后不做任何表示。只有我身上的背包是他送给我的,他说这是很多年前做的,质量很好。

风把我的背包吹出“呼呼”的声响,我最后在一个中年人的帮助下登上了火车。他靠得我很近,于是我紧紧地把包拽到身前。最后上车时,他看见我这种动作,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你当我不安好心啊,嘿,疑神疑鬼的。我有点惭愧我的不信任,但又觉得防范意识不可丧失。他对了对自己的车票,直起嗓子说,你也到北京吗,你家长怎么不来啊。我故意说道,他们在北京等我呢。

他听完不再理睬我,但我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庆幸。火车上图谋不轨的人实在不少,我的话能加强防卫。中年男人哼了一声口哨,我也开始寻找自己的位子。我的位子是穿过好几层人群之外的硬铺。突然我远远地看见中年人笑着示意我过去,我不由得擦了擦眼。他自己走了过来,说,小孩子没人照顾,你去睡我的软铺吧。

我说了声“谢谢”。我对他的信任并未增添多少,但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大男孩,不应该害怕,于是便和他交换了位置。火车发出怪异的声响驶入一个接一个的山洞,外面好像下雪了。

火车的窗户挡不住窗外的冷意,我睡在软卧上依旧瑟瑟发抖。我第一次独自乘车,决不能着了别人的道,于是我打算一夜都要看着自己的包。但是半夜在风雪交加下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军大衣,中年男子在我旁边支着栏杆。他见我醒了,露出几颗黄牙善意地解释,小孩子一个人出家门,小心别着凉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为自己的不信任感到内疚。于是我把大衣叠起来送还给他。他在旁边的位置上拿起牙杯,漱了漱口,然后吐在地上。

我把包里的暑假作业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写道:我第一天出远门就碰到一个好人,他虽然是陌生人,但一直细心地照顾我,好像雷锋一样。最后的雷锋我忘了是“峰”还是“锋”,于是我标了一个拼音。

火车晚点了。成百上千的人涌出出口,外面全都是接站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很面熟,但是都不是接我的。中年男人面善地走到我的身边,说:喏,北京站到啦,咱们再见吧。

我兴冲冲地朝他打了个手势,忙说,谢谢您的照顾。他听完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朝人群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淹没在接站的人海之中。北京站的大钟响起了八点的音乐,这让接站的人更有力量地去招徕客人。人们听了也都泛起慌张的心情,但脸上全都不动声色,故作老成地迈着步子。不知是谁跑着跑着丢了一只鞋子。

我走出了出口,立即有位女人窜到我身边,说,小哥,住宿吗?

她见我不着急走,立刻把身后的牌子竖到身前来,努力抬到我的眼前让我看清楚。上面写着:服务周到、环境优美、价格实惠,设施完善。停留了片刻她担心我理解得太模棱两可,立刻转了牌子,反面用红漆涂着:热水 空调 大床 桑拿。最后一个桑拿用粉色点出来,尤其暧昧。我故意说,我是北京人呐,我在等我家长。

她听完立刻笑了,说,我还听不出来吗,现在装北京人的多了去了。你放心,我们这儿很公道,绝不会坑你的。说完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又摇了摇手中的牌子。我在她身边不急不缓地踱了好几步,装着探脑袋找人,但是我谁都不认识,又好像谁都认识。最后她急了,猛地一拉我手,说:你到底住不住!我慢吞吞地说:好,我住。

她领着我往一辆电瓶车走去。我看着地面,心想,糟糕,我还是应允了,要是她把我带到没人之处卖掉,谁也不会知晓了。于是我特意盯着她,但她不理睬我,只是沉沉地打了一个瞌睡。她指着电瓶车让我先跨上去,我有点担心它的尾部是否稳当。那里一看就载过许多客人的位置,被一条条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她边开边说:风真大。我说:是呀。

先把钱交了,一晚上三百块,不收你电费。

招待所怎么这么贵?

你这些人就是不懂,你上别人的车,他说不准就要你五百了呢。

她说完这话悻悻地吐了口气,我也不好再说话。于是把身后的背包拉过来,放到开动的车支架上,把手伸进去掏钱包。突然,我的手没有找到任何目标,空落落地触及着包里膨胀的空气,一无所得地碰到底部。我的钱包被偷了,我说。

什么?她没听到,风声太大了。

我不再说话了,我不能让她知晓我的底细。于是我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三百块放到她的大衣口袋里。放到你里面了,什么时候能到?我说。

她说,现在。在我还没领会时她突地刹车,一只脚横跨在地上,说,就在这里,你进去,我去停车。

我把包笨重地背到身前,慢慢地下了电瓶车。她在身后说,就是你眼前了。我顺着她的话抬头一看,“枫林晚酒店”五个大字映入眼帘。但是整栋楼带着破败的气息,远和酒店沾不上边。这应当是它自封的名号,这让我疑心起它的诚实。我先进去。她在车上说。

我走进门,一个光头男子正昏昏欲睡。房子里有寒冷的潮味,像是风和雪依旧落在里面。我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桌子,发现他的口水正滴到脸旁的一碟榨菜上。我恶狠狠地拍击了一下桌板,大声说道:我要住宿。他被我的敲击声惊醒,迷迷糊糊地说:三百一晚,热水免费。突然,我想起那个女人去停车了,如果她直接走了,我的三百块又没了。正当我紧张时,光头男子拿起盘子里的榨菜嚼了一口,静静地看着我等我掏钱。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盆植物。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抛出一柄钥匙,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付过钱了,这是你的房间钥匙。

我在她的带领下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门被拉开“吱吱呀呀”的声响,幻化出蚂蚁簇动的声音。床铺的确是大床,连标签都还在,拙劣地印着“外国名牌席梦思”几个字。最后的“思”应当是点睛之笔。女人看上去睡意蒙眬,站在门口不停地看着手表。我在房间里转了转,询问道:为什么没电视?她听完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么晚了你还看电视啊,大厅里可以看。年轻人要注意休息。我对她的话报以冷笑,一边走进厕所一边回想着我的钱包。厕所很小,但热水倒没问题,我用手摸了摸喷头,烫得我叫了一声。这时,我才惊觉到,一定是那个中年男人拿了我的钱包,亏我还这么信任他。要不是我口袋里还有钱,我就要露宿街头了。怪不得他的笑这么有意味。于是我一边回想,一边模仿他的笑容。站在门边的女人被我吓得清醒了,以为我有所不满,连忙说:北京就是这样的,这样在六环里面已经算好的了。这时,她看了看手表,说,九点二十了,我要去睡了。

房间里意外的低气压,让我有点胸闷,于是我把窗户打开。但不一会儿我就打了一个喷嚏,于是我又重新关上。我摁开了空调,但是转换了半天却只有冷气。于是我大声地骂了一口脏话,好像故意要让店主听到。但他们怎么可能会理睬我的不满?于是我想想又停止了宣泄,把长裤脱了横躺在床上。这时,我看见床头有一张纸条,我捏起一看,上面写着:特殊服务,完美桑拿。下面落款是个娟秀的字体——明明。

房门忽然被轻轻地敲了一下。我把眼睛贴在门上却一片漆黑,此时我才意识到门上没有猫眼。我把门锁解开,门自动弹了出去——我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她的抹胸故意敞开到胸的一半以上,周边蕾丝已经皱得翻起,下半身是学生丝袜,却穿着有情调的高跟鞋。她看了看我的下半身,发现没穿裤子,掩着口笑了一下。我的脸涨得通红,正准备跑回去,她连忙说:先生,要桑拿吗?

我的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她又说:哈,价格不贵的哟,小钟两百,高钟五百。我咽了咽口水,盯着她的鼻梁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我扶着门梁说:那,你叫明明吗?

我不是明明,我是静静。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我睹见她的电子表上的唐老鸭嘴巴里吐着时间,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先生,到底要不要啊,小钟只要两百块,你喜欢玩什么花样啊。

你真的不是明明吗?我问。我的床头贴着的那张纸上就是明明。

先生你到底做不做啊,你可以把我当成明明。她皱着眉头,两边的眉毛被贴在了一起。我疑惑地问:真的,我没骗你,那张纸上就是写着明明,你们换人了吗?她挥了挥唐老鸭的电子表,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神经病,她说。说完蹬着高跟鞋颇不熟练地走了。

我有点沮丧地关上门,心底疑惑地再次看了看床头的那张小纸条,没错啊,清清楚楚地写着就是明明,但怎么来桑拿的是静静。她们换人了吗?我带着不满的疑问坐到凳子前,把暑假作业本翻开到最后一页。我坐的桌子紧靠窗户,从这儿可以看见外面白茫茫的积雪。我觉得我明天就该回去的。到了北京已经算来过了,不至于要去旅游,况且我的钱包也已经被偷了。想起这些,我又记起了那个故作善良的中年男子,看着我昨天在最后一页一厢情愿地写下的第一行,我突然开始自嘲当时矫情的自己。我吐了口口水在手上,重重地用笔把它们给划掉。那个feng的拼音被我涂了三遍。

我在冷风混杂的房间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我梦见我被一个人拉上摩托车,不停地开呀开呀,旁边都是积雪,身上都是寒风,但是我辨不清方向。后来我的背包被风给刮跑了,里面的暑假作业被风雪撕扯成碎片,可我爸爸不是说背包质量很好吗?想到我没法给老师交差,便失声痛哭起来。我的裤子还没穿,冰凉的水滴溅在我的腿上,为我的哭声添砖加瓦。这时我猛地惊醒,发觉口水湿了我的大腿,顺着重力直直地往下滴落。

我带着懒意洗完澡,刚穿好衣服,门便被打开了。从门外探出昨天的那个光头男人,他逡巡着屋子内部,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便换出一份恶狠狠的表情,说:你出来。我对他的举措很是生气,反驳道:你怎么直接开门,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光头男子把身子挪进了房间,说: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跟他出去。我说:出去干什么?光头男子挠了挠脑袋,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隔壁有人昨天丢了东西,你出去做个证明。

我很不满意他对于房客的信任,反穿着鞋子走到门外,便不肯再走了。他以为我心虚,没偷东西怕什么!你一定有鬼。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肯定语气,是一句不容置辩的陈述句。我愈加来气,觉得他是在挑人欺负,但我没他高大,无法动粗,只好随他继续走。走廊里有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两旁的灯光时明时暗。

来到了大厅,已经有一拨人站在那儿。但我没看到穿制服的。于是我问道:为什么不叫警察?他干巴巴地说:这有什么好叫的,我们自己就可以揪出来。说完他嘿嘿地笑了几下,直勾勾地瞧着我,像是结果已经水落石出。我拍了拍一个慌张的学生,说: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第一次做桑拿,我还没成年,不算犯罪吧?他问我。

我不再理睬他,但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又问:是静静给你做的吗?

不是,是余余。大哥,我还只是一个学生,不会犯法吧?

我还未回答,光头男子突然高声说道:昨天晚上九点十分到二十之间,我们A748的客人丢失了五百块,我想说,如果有人拿了,现在交出来,我们不追究刑事责任。人群里没有回应,他又尖声了一遍,声调明显抬高。我看见昨天载我的那个女人跷着二郎腿抽着烟,迷惘地在思考些什么。

我一个人走出了人群,光头男恶狠狠地瞧着我,冷笑了一声,说:果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了。我对他说:呵,你去问那个女的,昨天九点二十之前我都和她在一起。他听完有点惊疑不定,转过身去看女人。女人略带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男子,不知该说什么。我又问了一句,她只好点了点头。光头男子的眼睛顿时出现了一种异样的色彩,他装着镇静说:那好,你走吧。

我回到房间把东西收拾完,大厅里的人群还没散去。刚才搭讪的那个学生用一种哀求的表情看着我,好像要我带他离去。我走到光头男面前,说:给我开一张*。他舔舔嘴唇,让那个女人去打开抽屉。抽屉里黑洞洞的,里面还有一沓沓凌乱的木屑灰。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本子,潇洒地在空中打了一个圈,说:你自己写个户头。

我的暑假作业应该到这里就要结束的,我不愿再度停留了。看着光头男子恶狠狠的双眼,女人迷茫的目光,我记起我的爸爸前天搡着我说要照顾好自己,可我却丢了包括钱包在内的许多东西。我要开张*,贴在暑假作业本上,作为一个书面的句号,以此证明我的态度和经历。

可我不会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