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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色

洗衣间的钢铁转轮因为摇摇摆摆的缘故,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转动中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所以还不至于怪罪到它身上。但是随着这种声响的持久,它开始愈加喧闹起来,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它力有不逮地沉闷呜咽,以至于对外看来它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这点所有衣物都看出来了,墙壁也看出来了,连那盆站在最角落里的花也看出来了。那盆花很红,像是献媚地滴血,可是几乎没有人注视到它的孤零。它本殷红,但是在小风眼里却是恣意无边的绿色,这出了它本该有的作为植物的吸引范畴。小风就站在洗衣钢轮的旁边,她就这样认为着。所以她一直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一盆绿色。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暂且不必评论她如何,因为说到底她这个人还是不喜欢别人对她一厢情愿的评说。但是这样一个噘着小嘴,只穿着薄薄红色内衣的样子却活泼形象地跳脱在所有眼睛之前。所以别人评说还是免不了的。现在她等洗衣钢轮发完埋怨似的呜咽后,利索地从钢轮里掏出了一些衣物。她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些衣物的属性,所以评说都会随着这种属性难以避免地拥到她的身旁。在走出洗衣间的时候她盯着那盆角落里的绿色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探讨它的恣意,但是这盆花实际上是红色的。小风却认为它是活泼到有点讨厌的绿色。小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后来她走到了路上,而且根本没换衣服。所以这个噘着小嘴,只穿着薄薄红色内衣的形象飘到了每一个路过者的眼里。这种无意的碰撞使得所有路过者都变成了观察者,而飘来的形体也变成了飘去的肉体。大家只看到这个形象直直地走着,并且他们注意到了形象的后者描述,于是评说开始在他们之间流淌开来。实际上小风手里的衣物也起到了树立形象的巨大作用。但是她手里的内衣与她身上的内衣是全然不同的,因为手里的那个实属文雅的指借,而在此它也不负众望地分辨出各色路人的潜意识。但是小风怎会猜得到他们所想?所以一切评说都无法拥进她耳里随她而去。

或许她是一个产业工作者,这可真是毫无顾忌的伤风败俗。可小风知道这种人是最可亲近的,甚至亲近得就像“产业工作者”的亲属。他们从来都是人前夸口,人后前来,热情而毫不虚伪。小风实际上是感谢他们的,因为他们内心终归是向往肉体的,所以每晚深夜时他们就会低着头急急忙忙地来光顾,而他们的语气是一贯的吞吞吐吐,好像是在做一件重要的机密事。

现在小风拐进了一条深深的小巷,她颇有点触景生情地想起那些半夜里慌慌张张跑来的男子,那些人简直像极了一个间谍。他们不约而同地踩着支离破碎的泥水奔进这条小巷子,然后慌慌张张地叫小风不要掌灯,待谈过几句,便立马窜上楼梯。有时候那些文人雅士急切又慌张的面貌总会冲破夜的黑暗,将他们的脸庞神奇地穿透在小风的眼里,而小风这样一个女子,在听过无数眼里耳里五脏六腑里的甜言蜜语后,是不再被那些鬼话连篇激起半点欣悦的。故他们的确能抵消因黑暗而带来的亲近。有时候一个文人雅士刚急急忙忙跑来,另一个主顾还没离去,他们就会在这条小巷子里开始巧合地邂逅——“两广的××兄久仰久仰”“啊,原来是××兄,我是你晚辈,两江的××啊!”小风半脱着衣服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寒暄不知该说什么。但是可亲的欲念总是要强烈一些的,所以小风还算是没有多出多少空闲来听他们互报家门。

那时候喊得最热闹的是一个江浙小子,别人急于离去他还牵着对方的袖子说长道短。小风照例半脱着衣服站在旁边听他言语。那些粗鄙的话,下流的字仿佛不复存在,而它们竟改头换面使得小风半听入迷。或许它的背面是虚伪的、虚假的、不值信的,但是彻头彻尾的,川流不息般,这不得不说它们不像往常一样了。那个江浙小子现下说完,上了楼,或许就会将他本来的那些粗鄙下流变戏法一样地还原,可小风听着他的语气,竟完全失去了看透一切的危机感。与她一同招客的另一位“产业工作者”同样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但她所想的完全与小风背道而驰。她认为这些人都是假道学、虚伪,只不过充填了一件好看些的外衣。她甚至告诉小风对待这种人不能顺从,因为他们没钱没势,嘴里只会说个学术道义,所以存在感弱得很。到了这种地方,便以为自己高贵得不可一世,总想着命令对方,找回统治感与专权感。小风听得直点头,但是眼里和心底恍惚不已。那位“同事”对于小风的失魂落魄兼不知所以颇为看不起,而且还带有万分的不解,而小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愿意时便不服从规劝,像是一株美丽的藤蔓,想要靠近却被硬生生地折断在了空气之中。于是这位“同事”后来也再没说什么了。

小风和那个江浙小子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眼里一直看着窗棂上的藤萝。那在她眼里是全绿的,可江浙小子却向她盛赞这藤萝红得鲜艳。她听了只是不停地揉动自己的红色内衣,把褶皱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夹角。小风或许是重新不知所措了,因为她总疑心这个江浙小子究竟是不是也像往常那些人一样也只会用谎话灌塞日子。可他的眼角、他的嘴唇,都是那么真诚而饱含热情,它们连贯起来实在不该是一种平庸虚假的体验。小风决心避开这两难又模棱两可的态度,于是她跟江浙小子聊了起来。这男子说自己来自浙江的一个小镇,最爱吃的东西就是镇上的炒面。小风听了不由自主地夸赞:“你真实在!你家乡的炒面想必好吃得很。”不料他听了反倒不受她的情,只顾说:“也不尽然,我家乡人叫它炒粉干,可偏偏家乡人都不爱吃。就我爱。”小风听完又深陷臆想,在空气中也能看清她的翩翩神思。而那株藤萝在她眼里也鲜绿得发青,像是从楼下爬上来的绿树,为了探个好奇自己趴在了窗子上。

又听那男子称自己叫卢智澎,在银行工作,具体是普通会计还是一行之长还得靠小风思量。可他的语气里显出自己来头不小,因为他的谁谁跟某个大人物还搭得上一点儿关系。而他的爸爸以前还是某某手下的有名人物,于是小风不觉入了神。她觉得自己旁边的不仅是文人雅士,还是个英雄式人物,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卢智澎听完笑笑,“我是Hero,所以要你看看我的作风!”

小风拿着自己的内衣,走在狭隘的黑潮巷道里,已经快靠近自己的房子了。她感觉有些冷,但是四周又没风,于是她有点儿神经质地往后看看——什么也没有。

她上了楼梯之后首先看到的是那株窜上屋侧的藤萝。她还记得卢智澎说这是红色的,但她却认为那分明就是不带杂质的绿色。她找不出理由来考证为什么卢智澎要这么说,于是有点慵懒地坐到床上。

她又重新缅怀起虚伪了,但她老是觉得是自己太虚伪,可要说出点什么,自己倒还是挺好的。于是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仿佛它是在活生生地转个不停。

后来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而自己一捏左手,那件内衣还留在自己的手里,于是她暗自责骂自己太快走神,然后起身把它塞到了柜子里。柜子是一个金漆粉过的槐木锁柜,完全是民国最普通的样式,但是在它的体内却装满了无数件内衣,也装满了无数的情欲。它们或许隔着一层遮蔽的木板,但是仿佛渡河对岸,彼端同一。所以情欲永远漫山遍野似的包围了这间房屋,而所有前来的人自然也是为了这份独特。

小风站在柜子前,想着有一个人会不会来。或许他今天会来,或许他明天会来,但是他应该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的。她这样想着,于是又沉醉在无端的臆想中。那旁边的藤萝看得仔细,也像那盆花看清了洗衣钢轮的意图一般洞若观火,可是小风这样一个人,连颜色都固执的一个人,怎么会中断这种想象的分析?那日卢智澎走后就再没来,连那碗他口中的炒面也一并消失无踪,于是小风的臆想也在这样的别人所给的臆想中沦为渣滓。话又说回来,小风实在该学乖的,况且她干这行又不是不清楚造访之人全是色徒,无法在肉体上升华出精神的模样,可小风就算经历,也还是存在臆想。或许她是妄想。

“志庐或许今天有事的。”小风想着。她有点儿无奈地看向窗外,发觉天色微黑的地底下从来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万没有一个该有的人的影像。她下意识地又看见了那株窗棂上的藤萝——真绿啊!她想。那个在她心底叫作“彭志庐”的人现下已经重新激起她的心纹,这实在是不该的。小风失魂落魄地切着面前的空气,靠在窗板上,噘着嘴。彭志庐和卢智澎名字的倒置应当是给了她多多少少的回忆,但回忆固然好,可以加强她的预防,可她偏不——她竟不思悔改,将他又作为一个新的起点起来。这在墙壁,藤萝,“同事”看来,实在是费思量。那名“同事”笑着询问他来的时候是否“做”了,小风点了点头,她听完就大笑起来,斜着嘴巴道:“那便是了,既然他是登徒子,又怎么可能会和你罗曼蒂克呢?”小风听了非但没有警觉,反倒是平添了一份哀怨。这种哀怨,是古时候居家妇人才有的,她太不该了!

那个彭志庐固然不是卢智澎,但都是文人雅士,都是色中子弟,秉性应该划为一辙。他不是英雄,他比起卢智澎要轻柔得多,符合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气质。卢智澎是他自己口中的“Hero”,但是彭志庐却是“悲剧Hero”,那种外国典型的柔情角色。小风捏了捏手中的花瓣,窗台上的花是见证者,也是被论述者,因为彭志庐说起花来头头是道,那株藤萝被他横七竖八地口头解剖了好几遍,小风静静地听着再一次无端入迷。但是他总是说那株藤萝是红色的,这让小风很奇怪,因为她这样一个人,相信的便成了真理,是无法改变的。所以那株藤萝绿意盎然是铁定了的事实。

彭志庐的眼神很清澈,但是他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向小风,这使得小风很不自在,像是自己的内心企图及爱意的谋略全部*裸地坦诚在他面前。小风做这个工作早就将自己的肉体*地抛去了,只有精神上还有点领地。所以小风算是个闾阎间的唯心主义者。而他看向藤萝,又看看小风,竟然有点别样的味道。他轻声诉说:“那的确是红的。”然而小风一时无法接受,于是说:“那就是绿色的!是你看得多还是我看得多?”虽是斥责,但依旧温柔。现在她穿着红色的薄薄的内衣,倚靠在窗板上,目光向木柜子瞟去,仿佛那里站了个人,要开始进行一场久别重逢的场景。

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分,天色很暗。小风像往常一样吃了点饭然后开始进行自己的“产业工作”。她一直在等着彭志庐,或是卢智澎,或是谁,总之她就一边等着一边工作。她也许不想如何,但是她就是这样等着。窗棂上的藤萝一直看着她,守着她,也冷冰冰地处着她,或许明天后天它便会看见她等到一个本该出现的男子。仿佛预划好了的,只是形象不大确定,总之一定会有个男子的。

那株藤萝似乎是会变色,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它是红的,但是只有在小风眼里它是绿的。它和那盆洗衣间里的花一样,都被小风的感官篡改了色彩。可能其他东西在小风眼里也不停地被赋予不一样的色彩,但是小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总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她也在又痴又醒地活在自己的“产业世界”里,一会儿凝望一会儿枯等,一会儿快乐一会儿憔悴。有时她会等等,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男子置身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该清醒还是沉醉,也许实质上她既清醒又沉醉。这就像她看见的色彩和花儿,既是绿色的,也是红色的,也可能是黑色的。但实际上它们都该是无色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