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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一)

我的师叔杨莲亭在二十一年前的一个大雪深夜用剑尖舞出了一朵剑花。那是风宗九剑中最高一招。那时我只有个把月大,在之后的二十一年里,我听过我的师辈无数次提过这件事,他们的眼角或嗔或喜,因为从那之后,他便杳无音讯在了这个江湖之上。那时雪花阵阵、足迹深深,像是通向未知地带。同在雪地里的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公子。他在和杨莲亭师叔的比试中失去了双腿。于是此战传遍江湖。当然,在此之前,这位公子的名号并不比后来此战的名声小。

姑苏城下寒山寺钟声点点,天寒、水寒、山寒。而于此寒意处处,有一个属于这里的名号更让人顿生寒意。姑苏慕容是喜怒无常的代名,而他本人武功卓绝,通晓百家。于是,武林人士没有一个不对他有着敬佩和骇惧的双重心理。江湖上盛传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他本人也一直努力贯彻着这个原则,像是在打一块专属的金字招牌。在二十一年前,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记不住他的温柔笑眸,也没有一个男人记不住他似风似雪的笑容。而且这位武学大家、人中之杰虽然精通天下武功,却从来不用暗器。因为他不屑于用暗器对敌,一直认为这不过是兵家不齿的武学小道。听得让江湖人均觉不凡。但现如今,双腿不再,见者只可见他哭丧之脸。他在那战中亦使用了风宗剑法,回报是付出永久的双腿。他曾哭丧着脸抱怨说自己当年若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是使出自身平生绝学,那么必定可以全身而退。江湖人听了莫不一声惋叹,明白了一些关于面子和里子的道理。

年月渐过,姑苏慕容的名号早已剔除了《武林榜》。《武林榜》是百晓生继《兵器谱》后的又一力作,旨在收录天下高手。而若干年前,慕容氏独步天下,独占榜单鳌头,可二十一年前失腿残疾,自然跌出了这个没有硝烟的纸文战场。后来,经常有人看见慕容氏哭丧的脸上多了层郁郁之色,整天不发一语。再后来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少,因为越来越少人去拜访他了。

二十一年前,曾有风宗的师叔向慕容氏询问过有关杨师叔的去向,后者不欲多言,师叔看看他的空荡裤管,又望望他那悲戚脸色,亦不忍再问。他的仆人推着他的轮椅出门,风乍起吹褶了他的裤管,也吹褶了他的脸。师叔正欲离去,慕容氏叫住了他,发了一通有价值的话:

“我当年和他对决,他侥幸用最后一剑逼近我的身侧。距离过短,我来不及撤剑,只好用左手摘下我的发簪。你知道,那发簪是一个女孩和我的山盟海誓,而我用那发簪刺向了他。最后我腿断了,他身体的有一个部位也被我刺中而受了重伤。不过他没死……”

他说完,晚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静止在了某一个时空,平平地不动了。

归派的师叔向掌门杨青风报告了慕容氏的话,掌门听后不发一语,只是独自不停地抚摸着一柄带着磷光的古剑。那把古剑闪着幽幽古意,在古老这一方面杨掌门像足了它,但是古剑的锋芒他却无法同化。杨青风掌门比杨师叔失踪那时还小二十来岁的时候,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亚于二十几年后的杨师叔。年轻的时候,他剑法超绝,名震江湖。无敌于世、无辈可当、无坚不摧,也无法无天。他以金为土,以酒为水,更以剑为友。可算得上是十步一人,千里无行。风宗的绝学是九剑,而他在不到四十岁时便已学完了最后一招,这一件事也是他足以骄傲和用来勉励后辈的资本。当然,这个资本只能被称道于杨师叔二十一岁之前。

这两个同姓杨的前辈包揽了所有风宗同辈的赞叹,也断绝了所有风宗后辈的赞扬。他们都是风宗翘楚、武林翘楚、天下翘楚。于是很多人都暗自猜测这两位同姓杨者之间的联系。这些猜测一直传到了我这一辈,甚至我在不识之无时便已依靠这些同门风语学清了辈分关系。但是,我最远的只学到了伯伯和侄子,因为这已经是同门猜测他们时所认为的最远的可能关系了。

这是一种本来半带笑料性的推测,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人员的加入,这种本身的笑料性逐渐减少。先是从二分之一变到了四分之一,然后又从四分之一变到了八分之一,到最后,参与者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是从一半的笑料所引发的。而那个最初的猜测者,也逐渐地忘记了那本身的臆测是带有笑料性的,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基本上是一种除师徒之外的必有关系,只是关系的亲疏远近还有待商榷。

我早就知道了这种猜测的进行,我相信掌门杨青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被猜测的事情。但是他并未表态。我认为他是希望这种关系成立的。因为他老了。

所有的继承者只能等到师傅退位的那一天才能上位。但是杨青风提前衰老和杨莲亭的提前崛起搅乱了这一切。我常能看到杨青风掌门,他有一撮半白的山羊胡子,但是他的头发却已经全部花白了。看起来飘飘然有神仙高人之姿,但是这其实只是年老的象征。二十几年前他是个顶不错的剑客,但是现在他只能算是一个顶不错的掌门。因为人都会老的嘛。而老来临在杨青风掌门的身上还特别快。

他表面上不作声,但是我认为他的心底惘然至极。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还挺年轻,但是随着年月渐长,他的担忧随着我的年岁逐渐增大,他的武功随着我的无知而逐渐退亡。我,还有风宗的其他师弟,是他一生巅峰的注视者。

在杨师叔还没失踪的几年前,杨青风掌门的武功正照常地随着杨莲亭师叔武功的进步而退步。那时杨莲亭师叔还没失踪,杨青风掌门也没有失意至极,而我却早已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杨掌门是要以杨师叔作为传承者呀。人之将老,自己功利不能再提,而传承给另一个后辈却是延续这种尊严与荣耀的机会。这是传承的智慧。杨掌门随着天天年年,愈加熟识这个道理。而如果后来,也就是我看出其中奥妙的几年后,如果杨莲亭师叔没有失踪,那么这项既无形又有形的智慧传承会延续得更加成功。

但是,或是说可惜,杨师叔失踪了。

不从传承和尊严延续的角度上说,单是由师徒情分(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血缘关系,有可能我是唯一一个这样认为的),杨掌门就足以失意困顿。慕容氏的话自远方由一位师叔带来,更让他想入非非。那时一阵马蹄声响起在大殿的外面,随之而来的是一小股碎碎的沙尘,在沙尘之后,是一个劲装的武者。这位师叔马不停蹄地赶来,又马不停蹄地报告了慕容氏的一切言语,使得杨掌门被迫马不停蹄地想入非非——想入非非不是一件好事,它让人想象,又让人非非。这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绝望。你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焦灼不安,而一位师叔曾告诉后来的我,那时杨掌门正是这样的。

在想入非非的时候,杨掌门一直抚摸着他桌边的一柄古剑。我曾提过,那是一把锋锐,幽幽,闪着磷光的古剑。古剑的剑身有着丝丝铁锈,却反而加利了此剑的锐度。有师叔、师伯告诉过我,这把宝剑原来的主人是一位风宗的老剑客,在就木之前将这把宝剑赠给了他最赏识的杨青风。这也是一个关于传承的故事,但是虽然结果好过后一辈那个,却并不如它智慧。数十年来,青丝变成白发,白肤曝成黑肌,锈迹却一丝不掉,锐利也分毫不减。这把剑带着原先那位老剑客对于杨青风掌门的拳拳期待,也连贯着杨青风对于杨师叔的殷殷目光。

他们又说,杨掌门本欲将这柄剑送给意气风发的杨师叔,赠予之中亦含当年同样深意。现下,老的已逝,少的变老,接受者变成了施予者,点点时光恰如浩浩剑光。可惜在重重叠叠的光阴推杯之中,杨师叔的失踪结束了换盏。

破镜不能重圆,人离不能人合。杨青风掌门二十年来武功大退,身形枯槁,难老不服老。武林威望与本身功夫成正比,再加上杨师叔一去二十一年,杨青风掌门日日所忧,风宗子弟皆为他叹一口气。

每天晚上,夜里都有弟子出恭。杨师叔失踪的那时,是我的师叔、师伯们发现的;而二十来年后,是我的师弟们发现:院子里总有一丝青光在移来换去。起初都觉奇怪,甚至还有人以为是闹鬼,但后来发现,这其实是掌门的身影。他带着那把能闪着青光的剑在来回踱步。容销金镜,豪情褪去,壮志难续,只余微鬓。他可能既担心自己本身的威望,又忧心后继无人。在华发顿生、衣带渐宽之间,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剑上的锈迹与不消的微光。

然而,寻找杨莲亭师叔的工作从未停止过,我的师父就曾经做过这些事,但是他没有带回一个风姿飒爽的青年,却带来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她后来成了我的师娘。

她有一种感人心魄的气质,但是好像对于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作用并不明显,他们只是询问着有关杨师叔的下落,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女子只是好奇地瞧上几眼,但是我却忘记了师父出去的本意,忘记了那个本该出现的男人。我曾经在风宗的楼阁里看过一本风宗历代人物的画像,上面有掌门,有那位杨师叔,后来又有了我的师父。但是我至死也没有被画在那幅卷轴上。我看过师叔的面容,他的脸很白俊,有桃花之色。而这个本该出现的面若桃花,却变成了另一朵实在的桃花。这个女人让我想起了一朵桃花。于是这朵桃花代替了假想的桃花。然而有时候,本意是无足轻重的,正如我描述想入非非时所说,那是希望,也是绝望,而本意也是如此。希望是师父带来了这个女人,绝望是她成为了我的师娘。

这个女人是衍生者,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探查师叔的下落。而我却没有理会任何关于师叔的事。只是偶尔会为掌门分担些假想的痛苦,大多时候,我都站在我院子里的桃花下,呆呆地看着那一朵朵桃花。

在师娘来到风宗不久,在这棵桃树下,我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恋情。那是一位寡妇,在一个春天与我在这棵树下缠绵。她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最后她要走时,她的几根秀发飘荡在我的头顶,像一条条交缠的花丝。我躺在地上,心中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桃花。事后,我的拇指常常隐隐作痛,我想起,这个女子在缠绵之时,在我的少商穴轻轻地咬了一口,作为这一切的凭证。后来当我在风宗时,所遇到的第二个女子也是这么做的。这不知是一种自然的延续,还是人为的效仿,总之,我的少泽穴也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痕印。只是我的这两个穴位痛起时,我都会想起一朵朵桃花。

一朵朵桃花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然后伴随的是两个穴位的颤痛。当我院子里那株桃树的朵朵桃花真真切切地在一个暮春落下时,掌门杨青风也伴着这花朵随风而去。他的古剑还闪着青光,被他放置在他的桌子上,像一具新生的尸体。而这把剑的主人却像风一样飘然远逝,不知所踪。像他的名字。更像他后来的那个名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