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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二)

掌门离去,不知何意,也不知何处。只剩那把时常被他抚摸的古剑寒意阵阵地被他放置在书桌上。自此之后,我们自然不可能再在半夜里看见不明的青光,而这把闪着青光的古剑也成为了一种孤独的无人品。它的宿主失踪了,像它的未来宿主那样失踪。真是一把孤独的古剑。

然则我以为掌门也是孤独的。在杨莲亭师叔失踪后,他的老态,他的退步,他的颓状,愈加明显了。甚至到了很多风宗的后辈都明了的地步。于是,他虽然还是这个宗派的一家之主,却逐渐在所有家庭成员中失去了本该有的威信与过度的尊重。我一直认为,要看一个人是否被尊重和敬仰,不能看他所得的尊重多少,得看他所得的是否有过度的尊重。但是大家对掌门越来越只有尊重了。

掌门心底自然清楚,就像他当年心底照样清楚自己和杨莲亭师叔的关系被臆测的种种。可惜他老了,又少了传承者,很像一个孤立无援的老人。我觉得他逐渐回到了年轻的状态——以剑为友。他和那把古剑一样幽深、一样苍老,一样无所适从。甚至他还有明显的孤独感。其实这份感觉在二十一年前杨师叔失踪时他便已经颇显端倪。因为他总是在晚上拎着剑到处乱走。

自然而然的,掌门走了引起了巨大的躁动。当然,这些躁动的人群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对掌门只有尊重了。他们在很早之前就心知而且互传关于掌门的一切——譬如说掌门在一次比武中施展的风宗九剑缓慢呆滞,又譬如说掌门行侠仗义时躲不开对手的两颗铁菩提。诸如此类,愈传愈烈。和上面两次一样,掌门一定也是有所耳闻的。

躁动的部分带动了总体,大家均感到急躁。无论如何,宗派不可一日无主,于是他们决定派人去山下寻找掌门。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大家都准备去寻找一个人,但是这次却远不及二十一年前那次的专注与急切。因为找了二十一年还没找到个师叔,现在又少了一个人,风宗找人工作的效率实在不能让大家有所期待。于是这也少了以前所激起的希望感。便再也没有人想入非非了。

那时我在师兄弟中排行最大,同辈见了我都要喊一声“段师哥”。于是我便被师父派去找掌门。我说过,大家不再期待有谁会重新找到掌门,因为所有人都不大相信自己这个门派的找人效率。故师父让我下山去寻找掌门下落,也是一种不带希望的指令。当然,后来我也并没有找到掌门,但是我却找到了另外一个失踪的风宗前辈。这是后话。

二十一年前,杨师叔离去;二十一年后,杨掌门离去。他们都是下落不明且不知身在何处。我无法预测将来,却可以感念过去,在寻找的工作上,我带着希望和诚心去找掌门。于是我努力地在这两个杨姓前辈的行踪中寻觅着互相关联的蛛丝马迹。

杨掌门失踪了,风宗的人不再想入非非,但是他们害怕江湖上的人想入非非。掌门不见了如果让江湖人知晓终究是一件坏事。所以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探找掌门。于是我被派到了山下的镖局做镖头,希望可以借助在江湖上的走镖获得一点关于掌门的下落。

风宗的山很大,我还记得我被派往山下去时,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在山的东面,有一处悬崖,若不是步行,在陡峭的山势下,任何人骑马都有可能会坠落在那道崖口。我经过那里时,曾用手探了探山下的雨雾,简直是深不见底。在那道崖口徘徊时,我思考掌门的去处,然而冥想良久却无结果。离去时,我向悬崖下大喊了一声,声音冲破云霄,划破天际,应当是直传谷底。最后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人的回声。

在镖局走镖了半个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夜间睡觉时,我常常会梦到桃花下落,但是在那下落缤纷之中,我好像听到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正淳,正淳,段正淳……”这一遍又一遍的呼声荒芜而又恍惚。我在梦中听了良久,依稀觉得那是师娘的声音。后来醒转,悠悠发觉这其实是梦。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镖局做这个梦时,离师娘死去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在镖局,我还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三个女人。她是一个雇主的女儿,有着千金小姐的派头,行为举止都有一种知书达礼的风姿。我曾忆起,我的师娘好像也是这样的知书达礼,别人只要帮她分劳,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她都会充满感激地道谢。我向那位小姐讲述我生命中前两个女子的故事,她也知书达礼地听着。但是讲完了,却又听得略带嗔怒略带笑颜。她的朱唇微张,像极了一颗樱桃,而她的胸脯一张一挺,却更像那饱满的石榴。她应该是听得有所感想,于是有心效仿前两者在我的身体留下痕迹。于是我的商阳穴被她不甘示弱的齿印永留痕迹。她留下的齿印在我的商阳穴深深地陷入,像一块下凹的顽石。

每晚在梦中,我还是会梦到桃花和声声呼唤。有一个轻柔的女声连绵起伏地叫着“正淳,正淳,正淳……”我常听得大汗淋漓。后来这位小姐出现在我的身旁,那轻柔的女声却变得仿佛是她的声音。我每次醒来,会突地发觉我的身旁竟有一口口微微的鼻息。结果我总是弄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而这位女子究竟是否在我的身旁。因为在每个午夜梦回,她都无一例外地宣告了她于现实与梦境的在场。

一次走镖总有终点,后来雇佣关系结束,这位小姐也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梦与现实中。只有她带来的记忆与那商阳穴的齿印永不磨灭。就像那前两个女子。

镖头的事务很多,常要出去。风宗里的人将我派到这里来,也算是一种出山了。但是我清楚我的武功决计到不了足够出山的水平。我的功夫算不上同辈翘楚,与二十一年前同岁的杨师叔相比,更是天差地别。有的时候练剑,常常会将自己的手指割伤,而师父也叹气,常说我自己对敌伤不了丝毫,反倒会在自己的剑下送掉性命。我知晓风宗以剑独步,但我非使剑好手,于是也默然。十余年来,剑术始终徘徊在三四流的地步。

我是所有同辈的大师兄。同辈的师兄弟虽然见了我会喊“段师哥”,但是心底却不以为然至极。我在风宗的唯一荣耀是辈分最大,而唯一头衔也是那不带任何指意的大师兄之位。有一位师弟功夫很好,曾用一招招不停的快剑在十招之内打败了我。我苦恼地将剑丢在地上,而那位师弟却还说自己已经手下留情。在一旁的师父跑到我的身旁,生气地踢开了我的剑,大声说道,蠢材,你当真不是用剑的料!你要知道,你是在用剑。在我生命的前二十一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所以我一直记得师父呵斥我的那句话“你要知道,你是在用剑”。后来师父到了我比武的时候,干脆就站在一旁,远远地望着。每当比武结束,我都会想起那句“你要知道,你是在用剑”。而此刻师父的眼神中尽是嘉许。我知道他眼眶中的嘉许并不属于我,但是我常会被他的眼神所吸引,以至于不可思议地认为这种勉励、这种认可、这种赞赏,全是给我,全是属于我的。当手中无剑时回想,恍惚地发觉这真是一种独到的讽刺。

在我下山的第二十一天,离开那位千金小姐的第七天,风宗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便是姑苏慕容不请自来地上了风宗山。风宗的所有人都颇为惊讶,以为他又要来大发议论,可未想到他竟是要来比试武功。大家看着他的下盘摇摇摆摆,明显是没有肢体的样子。于是既怜悯他那空荡荡的腿袖管,又同情他残疾而不复当年的模样。于是所有人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思考为什么他疯了。姑苏慕容见大家丝毫不动,神情显出不忿。他的轮椅依旧、他的双腿依旧、他的面容依旧,只是眉宇之间与二十一年前相比,多了一股无情的戾气。二十一年前,他二十九岁,在一场大战之中,他失去了双腿,从此名声一文不名,武功一人不敌,性情也变得一声不吭。于是伴侣不再、挚友不再、食客不再。他们的离去带走了爱意、情谊、道义,也带走了所有对于姑苏慕容的光明与温暖。

世间冷暖让他不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是“以己之道,以怨报怨”。他的自信,变成自负;他的英气,变成戾气;他的淡漠,变成冷漠。在二十一年里,慕容氏不能重塑双腿,却是可以重塑自己的。

其实,在他上风宗山之前,江湖上便已重起了一些关于他的新名声。只是风宗弟子远处于料料峭峭之上,皆无耳闻。他们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眼前轮椅上的人。

慕容氏的不忿逐渐变成了不怠。他“嗖”的从衣袋中捏出一柄钢镖,冷冷地瞧着在场的所有子弟。

你们是一起上吗?还要等那么久!

这句话实在是一种低视与嘲弄,风宗是武林大派,不但继承了一个大派该有的武学作风,更是有着一个大派该有的傲气。在这种傲气下长大的风宗子弟,一定会将手中的长剑捏得噔噔作响。终于,第一个忘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的弟子跳了出来,大喝一声,赤手冲向慕容氏。他可能想要给慕容氏一个像他的门派一样傲气的耳光。

后来,在场的所有人只看见一个身影飞了起来,重重地抛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音。有一位长者率先跑去扶起他,只见他的胸口插着一柄刚才那如慕容氏的目光一样冷峻的钢镖。

这位可能是被手下留情而大难不死的弟子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带着痛声颤喝道,娘希匹,你还用暗器,你不是不用这些下三烂的玩意的嘛!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屋檐上、悬梁上、穹顶上,因为没有人接着他的话。有一些人看出来了,如果慕容氏只是用一记暗器的话,而能将他打在地上,这种手劲和内力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前的这个慕容氏不再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慕容氏了。二十一年前他是一个天真(这是他后来对自己的描述)的人,又是一个不正经(这也是他后来对自己的描述)的人,可是二十一年后,他见到了一切黑暗、光明、寒冷、温暖,这让他开始改变。所以,他现下是一个不天真(这是他对自己的描述),正经(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描述)的人了。

后来在一次和慕容氏饮酒对话时,他告诉了我这一切。他还说,他认为人世间最具推动力的不是爱,而是罪恶。他说他过了二十一年,反反复复地都是在经历罪恶。这是二十一年前不懂此理而毫无罪恶的代价。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很好看的笑容,因为他是在描述一种神奇的东西。

在那次慕容氏上风宗前,江湖上其实已有一些关于他的新名声。他变得善用暗器,也独用暗器。他抛开了很早之前对于暗器的错误成见(这是他对自己的描述),开始用心体会这一种优良的武器(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描述)。

《武林榜》其实已经重新收录了他,但是名字和介绍却焕然一新。他不再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武学标志,也不再是姑苏城下的慕容公子。他双腿残疾,善用暗器,坐着一辆装置精良的轮椅。看着他怪僻的面庞与乖戾的举止,江湖中人总结了他的性情,都叫着他的一个新名字——“无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