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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五月寒冬(中)

“帕特,快来。”

“现在太晚了,而且我爸妈在家……”

“你快来!”她说着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该死的,帕特,快来。”

我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发生什么了?你受伤了?”

“对,你快来,快……”

“你叫救护车了吗?老天,你怎么会受伤的……”

“我叫不起救护车,你个傻瓜!带我去诊所就行了,好像摔断了腿,该死的……”

我呼出的汗凝结在皮肤上,盖着被子实在太热,我将其一把掀开,小声问到:“你在哪儿?”

“学,学校后面,学校后面有条自行车道,你知道吗?就在后门……啊……你走个几十英尺然后往路两边看看,我能听见你。”说完她又开始呻吟,听得电话这头的我都觉得痛。

“好,好。我这就来。你不要紧吧?”

“你快来呀!”她吼了一句,然后电话就挂了,只剩下“嘟嘟嘟”的提示音。我立马行动起来,把没写完的作业关上推到桌子一角,将已经穿好的睡衣脱下塞进床底下,换上短T恤、夹克和贴身裤(五月的密歇根夜晚依然寒冷),将书包里的零碎书本倒出来,往里面放了十几块美元,然后打开房门走到浴室翻出储物柜里的绷带和酒精,她一定用得上……

“帕特?”我妈在起居室里喊:“你要睡了吗?”

“……是的!”我抱着处理伤口用品蹑手蹑脚地跑回房间。“我要睡了,大家晚安!”

我听见父亲随意咕哝两声,他好像还讲了什么,但不是对我说的,被财经新闻主持人干巴巴的声调压了下去。我关紧房门,装好东西,将衣柜里的衣服搬出来塞进被子底下,左推右挤地弄成人的形状,然后背上背包。小腿被什么东西贴蹭,低头一看,Drei正用好奇的眼神盯着我。

“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我说:“你别乱喊呀。”

“汪!”

我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打开窗户迈了出去。由于房间在一楼,我晚上睡觉都把大窗户关上仅留顶上的长缝窗通风。我说过这几天缺乏睡眠,爸妈应该不会来房间打扰,但愿如此吧。其实就算他们发现我半夜偷偷跑出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佐薇等着我相救,别的麻烦都得置之脑后。

可Drei跟着我跑了出来。“回去。”我在人行道上命令它道:“Drei,你不用来。”

“汪!”它忽然叫了声。我吓得赶紧捂住它热乎乎的嘴巴,抚摸它的背脊。“你别叫。”我低声说:“我带你去,你可别叫。”

Drei是条聪明的秋田犬。它认真地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我身边。我们踏着月下明亮的白色人行道朝镇外奔跑,社区一片寂静,到处都黑灯瞎火的,每隔五十英尺才有一处明暗不定的路灯。我听见背包中酒精哗啦啦的晃动,Drei小爪子踏动时的噼啪,还有自己的呼吸声,从匀速慢慢变成节奏杂乱的喘气。

夜晚的林间车道诡异万分,松林似长指头的巫婆,影子在柏油路上起舞。我大汗淋漓地赶到学校,衣领湿透,腹腔鼓涨。Drei却还生龙活虎,跑到了我前面,溜入漆黑主建筑后的阴暗空地中,后门就在那儿,由两根三米高的印第安人图腾标出,学校没有明确的边界。

“佐薇?”我喊。

一阵艰难的喘息被风声挟来。我赶忙向声源跑去,越过小径、栅栏和几颗歪曲生长的松树,在树林间隐约可见一团黑色的影子向我轻唤。

“发生什么了?”我问,没留神脚下踢中什么坚硬的金属制品,疼得我惊叫。我低头仔细一摸,原来是她的单车。

“石头,那儿有石头,我没看见。啊……该死的,快把我扶起来。”她呻吟道,化为小团黑影的Drei在其身旁不知所措地转悠。我小心迈过单车,出手抱住佐薇温热的肩膀,脚下一滑,左脚下意识地前伸撞上她的小腿。佐薇疼得大叫,一拳打在我胸口。

“笨蛋!”

“抱,抱歉,这儿太黑了。”

我说的没错,这里黑得像史前洞窟似的。我勉强辨认出她身体的轮廓和近在咫尺的松树,完全看不见单车的形状。Drei在我们脚边护送,绒毛蹭着裸露的小腿有几分痒。我们好不容易一瘸一拐地回到明亮些的小径,借着月光我查看了她左腿的伤,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腿没事。”我说,取下背包,半蹲着仔细端详。她的小腿皮肤很光滑,只有小腿肚有一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记。看来酒精和绷带是白带了。“连淤青都没看见。”

她听不进去,一个劲地要我背她去诊所,语气中隐约带着几丝慌张。我只好和她勾肩搭背地慢慢向镇子挪去,暗忖刚转学来时那个又酷又沉默寡言的高冷牛仔女孩怎么变成这样。

返回时走的路似有来时三倍长。我揽她的手逐渐没了知觉,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休息。感觉过去了半个世纪我们才看见维特尔镇橙白色的路灯灯光。我带她到乔治国王街的爱泽尔小姐家。前面一直忘了提,我们法语老师的丈夫开着有家庭诊所,我又一次在学校里磕破了头就是在这儿治疗的,现在想来还对银针有阴影。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好在爱泽尔先生是个夜猫子,据他说我们敲门时他精神正好打算夜跑。佐薇解释说她是半夜睡不着起来骑单车时弄伤的,我全然不信,坐在家庭诊所宽敞明亮的小厅沙发上,一边抚摸Drei一边听他们俩人治疗过程中的交谈,没有任何具备价值的信息。

大约十分钟后,瘦高的爱泽尔先生从诊室走了出来,佐薇跟在身后。“没什么问题。”他说,脱下白色胶皮手套。“只是抽筋了,不要剧烈运动,注意补充一些蛋白质,过两天就好了。不过,咱们美国人没有谁缺乏蛋白质吧,哈哈哈。”

出于礼节我跟着笑了笑,道谢后掏出几张绿钞票递给了他。爱泽尔先生没有收下(“我反正也闲得没事做,这次不算正式看病,何况她也没受伤”),送我们离开院子,回去继续他的夜生活。我和佐薇沿乔治国王街昏暗的人行道慢慢走着,Drei在旁哈呲转圈小跑。

“你先讲吧。”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佐薇把头扭开凝视星空。“我出来骑单车,然后摔倒了,和你想的一样。”

“老天,佐薇,你还不能对我说实话吗?”我有点生气了,这股怨气来源于不解和担忧。我想起她最初如何毫无动机地靠近我、主动约我出去玩、去音乐节、去查资料。对了,还有她查的资料也让人疑惑重重。特朗宁先生之前说的话提醒了我。「不要把钥匙给别人」。如果佐薇对古堡这么有兴趣,自然会想进去看看。门打不开应该找谁呢?显而易见。

“你究竟来维特尔镇干什么的?”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我还能干什么?我属于这儿啊。”

“真的吗?”我决定说些重量级的话了。“不是因为古堡吗?”

“古堡?你怎么……”

“我看见了,那天早上我醒来时你的笔记本是摊开的,你忘了吗?”

她停下脚步。“你偷看我的笔记本?”

“我没有偷看,我只是看见了……”

“你怎么能这样,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偷看我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她说话时双手不停摆动。我想让她安静一些,Drei在旁边不合时宜地吠叫。

“你看了些什么?”她指着我问。

“那不重要,佐薇,重要的是你为什么来到小镇,你为什么接近我。”

“接近你?”她强调这个词。“你怎么理解的?”

“就是主动跑来找我玩,一起闲聊、看电影,做作业,这所有事情。”

她皱起眉头,我真的不喜欢她现在的表情,好像在对一名罪犯说话似的。“你是疯子吗?朋友不都这么相处的?你是不是独处太久产生了偏执症?”

“佐薇,说实话。”

“我真不明白,帕特里克,你说这些干什么……”

“不是为了钥匙?”

她还试图解释,一听见“钥匙”这个词顿时哑声,眼睫毛眨个不停。连Drei都不叫了,蹲坐于我们俩中间。

佐薇就这么死盯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外星来客。我回迎她的目光,不甚明亮的路灯照耀下我们就像照片中的剪影。从加拿大吹来的凉风吹散她的麦色短发,一对秀眉敏感地微曲,她淡蓝色眸子里闪过犹豫的光芒。我等了几乎一年那么久才看见她双唇张开,用轻柔如缪斯仙乐的语调说道:

“我不得不这么做,帕特。”

“为了钥匙?”

“我必须找到她。”

“谁?”

她摇摇头。“我姐姐。”

这和报纸上说的不一样,我想,但没有提。“你为了得到古堡的钥匙,所以才接近我?”

“帕蒂,这不一样。现在我的想法和当时不一样了,你真的很不错,我是说很可靠,如果我需要一个伙伴……”

“你自己进去吧。”我说,心房被难以置信的寒冷包围,好像有人把它掏了出来放到阿拉斯加的雪原之中。“我们走,Drei。”

“等等,帕特,我还有话要说。”她的嗓音还是过去的嗓音,可我听着却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继续走,不想听她说的任何话,却又希望她赶快把话讲出来。

“我需要你,帕特。我错了,真的,我非常非常抱歉。”

走啊走,路灯照在Drei柔顺的皮毛上。

“帕特,听我说,我真的觉得你人不错,不然也不会带你去图书馆和音乐节了。我受伤时第一个打的是你的电话呀。”

“你没钱叫救护车。”

“不是的,我完全可以叫,但是我……唉,帕特,等等我。”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夜街道上回荡,再走几步我父母就有可能听见了,如果他们睡不着的话。“帕特,我真的很抱歉,我其实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

走啊走,晚风渗入我的皮肤之下。

“拜托了,帕特,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哥哥的下落吗?”

这下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也许是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没有再出声,而是站在原地与侧过头的我对视。我们四目相对了许久,我看见她眼中的悔意与懊恼,还有些许歉意。我不知道她从我眼里发现了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维特尔镇五月的凉风里我大步离她而去,仿佛丢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