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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晚上九点,沛玲医生和钟秀护士一起来到病房。沛玲把病床的围帘拉起来了,若云和老人的女儿自觉地出去了,沛玲一脸职业地要求我把裤子褪下来。

内裤也要脱吗?

当然,不过,只需褪到膝盖就行了。

我内心里一下羞涩了,磨磨蹭蹭地解开裤带,就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怎么?你还不好意思啊?沛玲催促道。

看见沛玲口罩上面露出的黑葡萄一样纯洁的眼睛,我的羞耻心渐渐退去,顺从地脱下内裤,侧卧在床上。我到现在都不愿意想象我那丑陋的身体是怎样展现在美丽的沛玲和钟秀面前的。

不多会儿,我感到屁股后面被一只手塞进了一节软软的管子。我排斥一样地夹紧双腿,一股温热的液体开始涌进我的肛门,渐渐地,这股暖流开始遍及我整个腹腔,我居然感到有点惬意的舒适。只短短的几分钟,那节管子被抽了出来,我感觉那股进入我体内的暖流似乎想要从我的肛门里喷涌了。

沛玲说,快点上厕所去吧。

我不好意思,仍旧躺着没动,屏住呼吸硬挺着,心里却祈祷沛玲她们尽快离开,等她俩一跨出门,我便弹跳起来,直奔卫生间。一会儿后,我在卫生间里享受了一轮此生未曾有过的幸福,那是一种彻底释放出来的畅快。

老人那边传来了细微的鼾声,女人那里好像也没有了动静。

我伸了个懒腰,准备睡觉。若云合衣躺在床上,我们彼此对望了一眼,她光洁的脸上立刻升起一股红晕,若云的眼睛羞涩地躲避着我,把脸侧过去,望向了另一边。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钟秀护士急匆匆来到我床前,她一副焦急的样子说,刚刚接到省血站通知,由于正值夏季用血高峰期,省血站血液量供应不足,我院明天需要手术的病人,家属之间要互助献血,不然的话,病人就要等待站里的新鲜血,手术只有推迟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呢?我本来眯缝着的眼睛一下子光亮了。

若云坐了起来,焦急地问,什么叫互助献血呢?

就是在血站的监督之下,病人家属之间以等量的血夜进行互助交换,提供合适的血型给所需手术的病人。

那明天的手术需要我们提供多少血液呢?若云继续问道。

像你们这台手术,根据测算,家属至少需要提供800CC血液。

那行,明天就抽我的吧。若云边说边把自己的袖子往上撸了撸。

那可不行,血站有规定,800CC血液是不能够从一名献血者身上采集的,否则,会给献血者的身体带来伤害,你们还得再找一个人才行。

没再等若云搭话,钟秀就转身离开了。

怎么办呢?为什么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才通知我们呢?若云急得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是啊!怎么办呢?还有谁能帮助我提供血液呢?我眼睛望着天花板,现在即使在市里找个人过来,也赶不上明天的手术了啊?刘教授那么忙的一个人,这手术要是一推迟,那就不知道又要排到什么时候了,而那个躲藏在我身体里的瘤子,不知道又会幸福地生长多少天了?或许它就在这几天就疯狂地扩散了啊!我眼瞅着就要把这令人厌恶的家伙尽快除掉了。

在这诺大一个省城里,在如织的人海里,我居然感到如此的孤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打电话给周暮雨了。若云在这里,给周暮雨打电话,要她过来是不是有点那个…?可我还能有其它的办法吗?没有,完全没有,我只能这样了。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做的有点过于卑鄙了呢?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调出周暮雨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把手机放到耳边焦急地等待。可是,耳机里传来的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好吧,那我就再等会儿吧。我除了等待又能怎样呢?

我又等了一会,再拨过去,同样的声音又传来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周暮雨给我发信息说过了,她说她从此不理我了的。她一定是把我的手机号码拉入黑名单了。天啊!我怎么会有这么倒霉呢?怎么啥事都让我摊上了呢?我瞬间就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人的女儿站在了我的床边,她看了看旁边的若云,轻声地对我说,别担心,明天,我帮你献吧。都睡吧,咱是庄稼人,别的没有,血是咱自己的呢。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表面瘦弱的女人,她的一席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在湍急的漩涡中被拉上岸的感觉。

我被若云穿衣服的声音弄醒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刚刚泛起一丝灰白,一只倒挂在窗棂上的黑色的蝙蝠突然煽动着翅膀飞离。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五点多钟,便对她说,若云,你干嘛呢?天还早着呢,再睡会儿吧。

若云用一指手指按住嘴唇,轻嘘了一声,又指了指老人和趴在他床前的女人,轻声地说,我睡不着了,起来准备一下,你还睡会儿吧,你今天可要把精神给养足了。

你说,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手术了,哪里还能睡得着呢?但我还是心怀感激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昨天,沛玲医生把我和若云叫到了医生办公室,她要求我在手术知情协议书上签名,若云在亲属栏里签了名。若云慎重地签过名后,她的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满足。

现在,我和若云都有一种急切的心情,就是想要尽快手术,尽快去掉我身体里的那个可恶的瘤子。

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整个身体都颤动了一下,他努力地侧身用手捂住嘴巴,想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来。惊醒过来的女人赶紧用手轻轻地捶着老人的背部。

六点半钟,钟秀护士走了进来,她告诉若云和女人马上到护士站抽血,说采血人员已经到了。她们走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若云坚定的目光。

老人那边又发出了一种声音,那是一种嘶哑的,从喉咙深处发来的含混声音。起初,我以为他是在痛苦地呻吟。我望向老人,看见他的嘴唇在慢慢翕动,似乎想说话。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凑近他,低下头努力地倾听。终于,我听清楚了,老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居然是,孩子…,你…不怕,啊,别怕。

老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倾尽了全身力气。

我蠕动了一下嘴巴,想要说声“谢谢”,但最终发出的却是抽泣声。

我退回到床边,眼泪顿时下来了,内心里被老人的善良打动了,我为以前自己面对老人时的丑陋行为和卑鄙思想感到羞愧。这些天来,钟秀护士给老人打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了,我明显地感到老人要完全依靠着止痛针才能入睡。

每天查房的时候,刘教授揭开老人的被子,我都能看见老人的腹部会更高地隆起,而且,这几天,老人的呻吟声也越来越低沉。

我知道,老人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文局来居然在我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走了进来。是大约七点的时候,文局和工会黄主席拎着一袋水果进来的。文局说,其实,他们昨天晚上就到了省城,就住在省人民医院对面的一家全国连锁商务宾馆,也就是若云当初住的那家宾馆。他们之所以昨天晚上没有过来,是因为他们怕晚上过来反倒影响了我的睡眠。他们没有告诉我,也没有联系若云。他们今天早早地起来,是要在我手术前赶过来,为我加油鼓劲。最后,文局说,市局的全体员工都在期盼着我康复,期盼着我早日回去,市局里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我。

你说,这人是不是越在困难之中越容易被感动呢?反正那天早上,我又一次流下了热泪。

护工把手术室里的手推车推过来了,沛玲医生招呼大家把我抬到车上去。我拒绝了大家,说,我不需要坐车,我自己走着去。

沛玲医生并没有阻拦,她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

若云已经献过血回来了,她和文局也紧跟在我的后面,他们要送我到电梯口。

我怎么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英雄,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呢?是真的有这样一种情怀,还是故意在文局和若云面前硬撑的呢?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在到达通往手术室电梯口的时候,我转过身来同文局握手,我感受到了文局手中的力量。我又把手伸给若云,若云却避开了我的手,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轻轻地说,寒笙,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地回来,我等着你。

我的身体感受到了来自于她身体的温暖和力量。

我知道,我会的。我附在她的耳边耳语。

沛玲的手一直按着电梯的开关,她催促道,郑寒笙,你快点吧。

我推开若云,毅然转身,走向了开着门的电梯。

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我迅速举起右手,朝文局和若云打出了一个“V”字型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