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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回慕才俊强招驸马 追先贤悲奏胡笳

话说怀晋救了乐平公主,得石虎许诺加官进爵,又被乐平安置到琨华殿暂住。怀晋虽然不愿,但此时无法摆脱,只得跟随内侍去到殿中,由惜幻扶着躺到床上。他见四名内侍全都站在殿内听命,便吩咐她们出去等候。内侍领命出门。惜幻见她们都走了,赶紧关好门窗,回到怀晋床边,附耳问他怎么样了。怀晋低声安慰她道:“大哥没事,休息下,到晚上便可恢复。只是此处宫闱重地,又兼刚刚动过刀枪,必有重兵驻守,现在无法离开,只能等到夜晚再做打算。”

惜幻点头,让他不要多说,好好休息。怀晋便闭目调息。惜幻坐在旁边,看他面色渐渐由青转红,方才稍稍放心。如此到了黄昏,有人为怀晋送了一套锦饰华服,请他更换了去赴宴。怀晋只得换上,带了惜幻,跟随内侍去到铜雀台中心的浮光殿。惜幻看那些楼台殿阁,便是自己在外城望过的,如今进入细看,更觉内中装饰奢华、金光璀璨,但一想到这些辉煌全是民脂民膏民命所铸,心中便很难过。但要离去,却是身不由己,周围围了一堆陌生人,只得跟在怀晋身后,寸步不离,一语不发。

此时,浮光殿中已然大排筵宴,正面台上及甬道左右两排席上摆放着金爵银箸,甬道正中安置了一口大大的酒尊和一只大鼎。石虎的亲信重臣大部分已经入座。内侍引怀晋来到左手边第二个位子。怀晋坐下,低声吩咐惜幻站在自己身后。抬头环顾四周,见多是身着朝服的一二品官员,自己左边坐的正是羽林监的官长李举。不一会儿,受邀宾客全都到齐,乐平也换了一套镶缀纹绣的大红礼服,由内侍扶着坐到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少顷,殿角内侍奏响钟乐,随着乐声,石虎身着玄色衮服,上绣日、月、星辰、龙、山、宗彝等十二章纹饰,头戴冕旒冠,由内侍导引,来到台上正坐。台下公卿全都起身朝拜,怀晋也跟着俯身礼拜,惜幻遵他此前嘱咐,学着跪拜。

礼毕,众人入座。只听石虎在上言道:“诸卿都是朕所仰仗的重臣,此次平叛护国,或立大功,或与那贼子分清泾渭,少不得重重封赏。李将军护驾头功,即刻擢升征讨大都督,监辽西北平军事,加上将军,封万户,赏银千两。”李举听闻,赶紧出座,跪叩谢恩。

石虎又道:“乐平公主搬请援兵,立下大功。加上公主号,封万户,赏金银各千两,锦缎千匹。”

乐平跪叩谢恩,回到自己座位,看着石虎,眼睛一眨一眨地微笑。石虎见她情状,大笑道:“你这小妮子,父皇不会忘记的。”旋即又道:“义士金卯刀救护公主,搬请援兵,于国有功,封羽林将军,永信侯,掌管羽林监,加驸马都尉,赏金千两,赐与乐平上公主为婿,择日完婚。”

怀晋听到最后两句,心中叫苦,赶紧跪地叩讫道:“陛下,草民不才,跻身人臣已然万幸,再不敢玷污皇族贵胄。况草民在洛阳家中已然婚娶,公主万金之体,小民污秽之身,不堪成配。”

石虎听了有些不悦,刚要说话,乐平已站了起来,对怀晋道:“金将军,你娶了妻子又有何妨。我并不计较这些俗礼。”说完,又转向石虎道:“父皇,请即刻派人到洛阳将他妻子杀了。”

石虎点头道:“好,金将军,你那妻子一死,你便孑然一身,再娶乐平,名正言顺。”

怀晋听这父女残忍暴虐如出一辙,说到杀人,竟如切菜,真想上前结果了二人性命。但想石虎那几个儿子,比他本人更甚,若是石虎死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登基,北朝百姓的遭遇恐还不及现在,只得按捺胸中怒火。又想他们若真派人去到洛阳,自己老底就要揭穿,赶忙跪叩道:“陛下,草民妻室已于数月前暴病身亡。”

“哈、哈、哈……”,石虎、乐平听了俱都大笑起来。石虎道:“你那妻子死得正好。此前,乐平嫌她前两任夫婿不够称心,已将他们杀死。如此,你们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正好婚配。”

怀晋跪在那里哭笑不得,心想:这石家上下真比魔徒更恶百倍,就连乐平这样看似美丽的女子,竟也残暴到杀死两任丈夫。自己救人救到要去充当第三任死鬼。但此时说什么也无法拒绝这门婚事,再要推辞恐怕血溅当场,只得跪叩谢恩。暗想夜间赶紧用乾坤门逃走了事,这样的帝王家,莫说驸马,便是许我东宫,也不能留。

石虎、乐平见他应允,都高兴起来。石虎命人奏乐开宴。一众女乐吹啦弹唱,内侍将各色肴馔陆续奉上,又取了炭火加热酒尊,烧热铜鼎,烹煮羊肉。宴间,石虎狂饮豪饮,时时举爵,待到羊肉上桌,已然微醺,摘掉冠冕,除下袍服,摇摇晃晃走下高台,给臣下赐酒。所赐之酒全用大碗装盛,且命受赐公卿一口饮下。大臣惧他淫威,即便酒量不佳者,也都遵从照办。怀晋平日虽也饮酒,皆为小酌,此时被迫豪饮海碗,只得硬着头皮灌下。

饮罢一轮,石虎又命舞妓上殿献艺,自己混迹其中,左旋右转,折腾到半夜方才醉倒,被内侍扶回寝殿。席间有些臣属不胜酒力,头脑昏沉,但都强行支撑,直等石虎离去,方敢打道回府。

这边乐平也喝得醉醺醺的,走到怀晋面前,抓着他的肩膀道:“驸、驸马,今夜你、你就随我回晖华殿安歇吧。”

怀晋听得头皮发麻,赶紧俯身礼道:“公主伤势未愈,需要静养。小人身体也未复原,今日实在不能奉侍尊驾,万望公主海涵。”

乐平听他此说,也觉后背伤处隐隐作痛,便道:“好,好吧,待我伤、伤好了,你再来服侍我。”说着,嬉笑着命内侍扶自己回去。

怀晋见这女鬼终于走了,赶紧带着惜幻回到琨华殿。进了殿门,便命内侍置办些粥饭过来,又将其余内侍全部遣散,只说自己即刻安歇,晚间不需人伺候,明晨再来便可。待众人走了,便让惜幻坐下。惜幻站了一个半时辰,双腿麻木酸疼,此时心思却不在腿上。她想到怀晋要与公主成婚,很是难过,眼中闪着泪光,小声问怀晋:“大哥,你要留在这里同公主做夫妻么?”

怀晋见她神情忧伤,忙解释道:“不会的。我刚才答应他们是假的。若在当场拒绝,多半会被他们父女杀死。我死了不要紧,你也要受牵连。他们石家的人,个个残忍嗜血,说到杀人便如砍瓜切菜,我怎么会娶那样的恶妇。你放心吧,我们今夜便用乾坤门离开此地。”

惜幻这才明白在殿上他不过虚应,也即释然。怀晋又问她站得累不累,她说不累,只是腿脚有些酸痛。怀晋便让她躺到床上,为她揉捏腿上诸穴。

过了一会儿,内侍敲门说送粥饭。怀晋赶紧叫惜幻下地,出来接了粥饭,打发了内侍,二人方坐定,让惜幻吃些东西。惜幻吃着粥饭,感觉里面有酸酪。怀晋看她吃得勉强,拿起一柄调羹,尝了尝,发觉都是胡人做法,但此时此地也只得将就,便对惜幻说不论好坏,多吃一些,晚间恐怕还要露宿。惜幻便努力吃了起来,直吃到喉头作呕,方才止住。

怀晋开窗看了看天色,见一轮弯月悬挂冷空,约莫已到亥时,便让惜幻上床休息一会儿,等到子时,再逃走。惜幻不肯,说他内力刚刚恢复,身体虚弱,让他去休息,自己在此等候。怀晋说她站了许久,若不休息,等下逃遁时跑不快。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怀晋只得说二人一同休息。好在殿内木床乃胡人形制,非常宽大,譬如二人这样瘦削,莫说两个,便是三个也可容纳。怀晋让惜幻躺到里面,将宝剑横在二人中间,正准备将灯吹熄,上床休息,突然听到有人走近门口,在外轻轻拍门。怀晋大惊,低声问:“什么人?”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继续叩门。怀晋耳语叮嘱惜幻躺好,莫发出声音,自己拎起宝剑,将床上帷幔拉严,来到门前,低声问:“到底何人?夜半来此?”

门外响起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奔奔坎坎低声道:“刘、刘公子,快让、让我进去。有、有人要、要害你。”

怀晋听得奇怪,心想:这女人说话断断续续,仿佛关中口音,她怎么知道我姓刘。便又问:“你是谁?”

“几十年前,我曾、曾为刘、刘司空做过侍婢,现、现在石、石虎殿中当、当差。”

怀晋听她竟然提到祖父,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殿门,放她进来,复又将门关好。

老妇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怀晋面前,低声啜泣道:“刘、刘公子,我、我等、等了二十二年,终、终于见、见到刘司空的后、后人了。”

怀晋赶紧将她扶起,看清她是下午自己在太武殿石虎身旁见过的侍婢,一时又觉自己鲁莽,担心有诈,忙道:“婆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为何来到此处?”

老妇抹着眼泪道:“刘、刘公子,你不必、不必瞒我了。你那样、样貌便同刘司空年、年轻时甚为相似,我、我在太,太武殿听、听你说自己叫、叫金卯刀,便、便知你、你定是刘、刘司空后人。金、金卯刀合起来,不、不是刘,又是什么?”

怀晋心中大惊,想自己化名也被老妇猜出,真是百密一疏,大大不妙。嘴上只得继续抵赖道:“婆婆,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姓刘,也不认识你说的刘司空。”

“公子,我、我知你身、身陷敌国,现下便、便是我说什么,你、你也不、不会相信。我此次冒、冒死前来,只、只为告诉你,石、石虎已对、对你起、起了杀心。方才,他、他回太、太武殿同、同皇后说、说起宴、宴上你拒婚,此、此前还拒官。皇、皇后说、说你定不、不会忠于石赵,要石虎杀、杀你。石虎说等乐平对、对你厌倦了,便让、让她杀了你。”

怀晋本就不想留在此处做官、招驸马,但听她此说也是一惊,心想:宫廷之内果然阴谋重重,自己救了他们父女,保了石虎皇位,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正在发愣,又听老妇道:“公、公子,现下宫、宫城内外把、把手森严,唯有东、东方建、建春门兵丁不多。你趁他、他们还、还未防备,快些逃、逃走吧。我见、见你初来穿、穿着朴素,想、想必不甚富足,这、这里有些碎银,权且给你做、做盘缠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怀晋。

怀晋仍怕此间有诈,想她或是石虎派来诱自己出逃,介时在建春门埋伏兵丁将自己杀害,便不接那布包,假装不懂道:“皇上已然招我做了驸马,又授我官职,我此次立了大功,他怎会轻易杀我。婆婆,你还是回去侍奉皇上吧,不要胡思乱想。”

老妇见他仍是不信,着急道:“刘、刘公子,我、我四十年前遭、遭遇战乱,被胡兵掳走,幸得刘司空解、解救,但父、父母兄弟全、全都死了。我无、无家可归,请刘司空留、留在帐下,服、服侍左右。刘司空罹难后,我流落北朝,侍、侍奉胡戎。为了生、生存,装聋作哑二十二年,今日开、开口说话,只为报、报刘司空大恩。公、公子,你若、若不信,我、我便以此为证。”说着,猛然拔出怀晋手中长剑,抹到颈项之上。由于用力过大,她的身体猛然向后倒去,颈项处瞬间喷出鲜血。

怀晋见状大惊,忙将她扶住,看她此举,终于知道她非细作,不禁掉下泪来,赶紧撕下自己一块衣服为她按压伤口。但那长剑乃春秋铸剑名家欧冶子所炼宝器湛卢,莫说人身上的皮肉筋骨,便是金石钢铁受其利刃砍削,也要断裂崩碎。此时,早已将老妇血脉割断,但见她翻了翻眼,随即蹬腿,撒手人寰,便是仲景复生,也救转不得。怀晋见老妇已死,十分内疚,不禁掉下泪来。惜幻此时也从床上下来,走到他们身边,见怀晋所抱老妇颈项中血迹鲜红,大张双眼,一动不动,惊问:“大哥,老婆婆她怎么了?”

怀晋知道此处危机四伏,自己带着惜幻,决不能乱了方寸,赶紧收住眼泪道:“她为了释我疑心,自刎身亡。”

惜幻听说,跪过去拉那老妇的手,觉她的手正在由温转凉,不由得流下泪来。怀晋见她的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雪白的肌肤底色,忙安慰道:“老婆婆为救我们,牺牲了性命,我们不能辜负她的好心。你脸上的黑墨被泪水冲洗,容易被人发现,快别哭了。”说着伸手到惜幻脸上一阵揉擦,又将她脸上黑墨涂抹均匀。

惜幻听他说,只得强忍悲痛,收住泪水。怀晋用手闭合老妇双目,将她抱到床上。又撕了些被褥,沾着水擦干净地上血迹。二人此时更加无法睡眠,便吹了灯,坐在床边静等子夜。

惜幻看这宫殿虽然华丽,但处处血腥,一会儿石虎的儿子要杀石虎,一会儿乐平杀她的丈夫,又要石虎杀怀晋编造的妻子,一会儿石虎的皇后又要杀怀晋,一会儿老婆婆又自杀。只觉富丽堂皇、光华璀璨背后全是血淋淋的尸身,心中十分害怕,紧紧靠着怀晋低声道:“大哥,我们以后永远都不要来这里了。这些楼台宫殿虽然漂亮,可我见了只觉害怕。”

怀晋知她今日听到杀来杀去的话必定害怕,便从后面搂住她,轻抚她的肩臂,安慰道:“别怕,我们一会儿就可以离开这里,以后永远都不回来。”

惜幻听他此说,方才稍稍安心。正坐着,突然又有人拍门,这次声音却很大,还伴着含混不清的叫门声:“驸马,开、开门,我可想、想你了。”

怀晋听是乐平的声音,几欲崩溃,只得大声回道:“公主,下官已然安歇,此时不便相见,还是等明日再去拜谒。”

乐平却不管,仍旧大力拍门道:“驸、驸马,我现在就、就要见你,快开门。”

怀晋见她不走,始终不是办法,便嘱咐惜幻侍立一旁,莫露出马脚。又用被子将老妇尸身盖好,拉严床帐,这才点燃油灯,开了门。大门甫开,一股酒气伴着冷风扑面而来,乐平随着酒气,直撞到他怀里。“驸马,我今、今日就要与你做、做成好事。”

怀晋见她身后跟着许多侍卫,只得假意应承道:“好,公主说今日,便今日。但这些侍卫在此,下官心中惶恐,不如让她们都下去吧。”

乐平听他此说,倒不反对,转身命侍卫退下。怀晋又补充道:“有我在此侍候公主,你们今晚都去休息吧,明晨再来听命。”

那些侍卫巴不得离开这个女魔头,如今得了命令,俱都欢喜离去。

乐平靠在怀晋怀中,就要拉他往床边走,怀晋见势不妙,赶紧将她扶到椅上坐下,假装倒茶,又对惜幻道:“欢喜,去把门关了,我要好好服侍公主。”

惜幻跑过去关好门。乐平见又是那名丑仆,恼火地说:“驸马,我、我不要见这张丑、丑脸,你让他滚、滚出去。”

“好,我这就打发她。”怀晋“好”字刚刚出口,便趁乐平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点中她哑门、百会、风池、膻中、鸠尾、气海、鹰窗、章门、厥阴、命门十大死穴。怀晋恨透了石氏父女,虽然身体刚刚恢复,但指上却用了十二分的气力。乐平受到致命重击,立时息声、昏厥、闭气、血凝、僵死过去。怀晋怕那些侍卫没有走远,仍在那里装腔作势大声道:“公主,小人这就扶您上床安歇。”说话时,用手探了探乐平鼻息,感觉没了气流,仍不放心,又运气于掌,照着她心窝处用力一击。那力道便是石头也要断裂,乐平的五脏六腑俱都震碎,但她却毫无反应,看来果已归西。怀晋这才放心。

惜幻在旁边看他先是在乐平身上指指点点,又用手掌打她心口,乐平却死人一般,毫不动弹,很是奇怪,过来询问。怀晋小声告诉她已将乐平打死。惜幻吓了一跳。再看乐平口眼鼻耳,果都渗出血迹。

怀晋将乐平尸身藏到床下,脱下锦饰华服,换回自己此前穿的平民衣衫,方才吹熄油灯,叫惜幻一同坐在床上,等候夜深。

惜幻想着乐平七窍流血的恐怖情状,又想她的尸身就在床下,心里一阵阵发毛,对怀晋耳语道:“大哥,我们不要坐在床上了。”

怀晋想她定是怕乐平的死尸,便低声对她道:“莫怕,乐平是坏人,我杀她是为民除害。”

惜幻只得强做镇静。怀晋觉她似乎还很害怕,便摸黑拉她走到对面的椅子旁边,将两张椅子并在一处,让她坐下,自己拉着她的手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只觉她手掌冰凉,不断渗出冷汗,复又低声安慰道:“我们一会儿就可离开这里,再不见这些坏人。”

惜幻听他说,小声应承了,努力稳定心绪。其实怀晋心中一样不能平静。他想自己先是耗尽内力救了乐平,现在又用尽气力杀了她。这一救一杀,竟然未及一日,不禁慨叹人世无常。但想虽然惹了麻烦,总算避免了一场宫廷内乱,至少令那混蛋石邃身首异处,再不能祸害无辜,也算做了桩好事。只是连累了老妇,又让惜幻担惊受怕,甚是内疚。

如此,二人等到约过子时,怀晋起身偷偷开启大门,走到殿外。见四下无人,新月流光,回去叫上惜幻,背起老妇尸身,借着月光祭起乾坤门,逃回城西客栈。到了客栈房中,不敢耽搁,即刻收拾行囊。取下悬在房中搭挂布帘的绳索,系傅老妇尸身和包裹,一一从窗子放到地面,这才与惜幻跳窗来到院内。再次凭借月光开启乾坤门,背着老妇尸身瞬间逃到晋阳城西的悬翁山中。

你道怀晋连夜离开邺城躲避石虎追杀,为何要去晋阳?原来他想石虎为人凶狠,自己杀了乐平逃走,他必定在全国搜捕,介时北朝也便无法安身。现下捉拿惜幻的海捕公文遍及南朝,用不了多久,缉捕自己的公文就要传遍北朝。如今要说躲避,只有三处地方可去。一处是西南成汉,一处是塞北代国,一处是辽东燕国。这三处地方他此前都没去过。但他多年前曾随父母去过一次晋阳,到悬翁山扫祭祖父墓冢,对山石树木印象深刻。晋阳城地处石赵北端,临界代国,无论骑马、徒步,都比去成汉、辽东更快离开石赵统区。只是塞上风霜凌厉,不知惜幻能否承受。但此时逃命要紧,也顾不得那许多。

二人到了悬翁山,见这里无星无月,比邺城又冷几分,俱都打了个冷颤。怀晋想此处远离晋阳城,又值寒冬,人迹罕至,生火也不会被发现,便摸黑找到一根掉落的枯枝和一些枯草。用火石引燃火绒、枯草,再引燃树枝,让惜幻举着照明,自己在四下寻了些枯枝堆在一起,点燃篝火。火焰渐明,但见惜幻脸上还涂着黑墨,想石虎的人见过惜幻黧黑丑陋的样子,恐也会将那副脸孔画上海捕公文,不如干脆不要扮丑。于是,用自己的绒帽在枯草上刮了些白霜,去火上温化,为惜幻擦掉脸上的墨迹。擦除干净后,又铺好毛毡,让她躺下休息。自己抽出湛卢,只拿着剑鞘去到旁边一个土包附近挖起坑来。惜幻看他挖坑,觉得奇怪,问他做什么。怀晋答说掩埋婆婆尸身。惜幻便找了根尖削树枝,过去同他合力挖掘。怀晋怕她辛苦,不让她帮忙。惜幻不肯,他便将剑鞘给她使用,自己用树枝挖掘。

二人合力挖好深坑,怀晋将老妇放入,对着尸身祝祷道:“婆婆,我为保全自己和惜幻害了你,这一世都要内疚。只望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转世投胎到平安富足的国度,过些幸福日子。”惜幻也随他跪在坑前祝祷:“婆婆,姥姥说过,人死后可以去天上见想见的人,你快些去见你的亲人和刘司空吧。我和大哥没被石虎杀死,我们会好好活着,不辜负你的牺牲。”

二人祝祷完毕,便用泥土将老妇掩埋,怀晋又搬了一块石头,放在坟前,用湛卢在上面刻下“忠义”二字。复又转头跪向旁边的土包道:“爷爷,孙儿不孝,害死了您当年救护的女子。如今将她埋在您的身边,希望她能得您庇佑。”说完,向着土包叩首再三。

惜幻见状,走过去问:“大哥,这里面埋着你的爷爷?”

“是的,这下面躺着的便是我的爷爷刘琨、刘司空。”

惜幻听说是大英雄刘琨,也俯身跪下磕头。磕头时,借火光看到土包前有块大石,石头凹陷的底面刻着一排不起眼的小字,若非低头,还真看不到。但那些字却一个也不认识,便问怀晋上面写的是什么。怀晋说上面用金文刻着“忠愍武侯刘琨之墓”。当初祖父被害,父亲将他尸身背出,葬在此处,为便于日后找寻,留下此石为凭。但恐害他的歹人破坏,只得用时人多已不识的金文暗刻石下,权作碑铭。惜幻听他说,又凑近去看那些字,边看边问:“大哥,‘忠愍’是什么意思?”

“‘忠愍’是元帝给祖父的谥号,称赞他忠于晋室、事君尽节,惋惜他佐国逢难、中道崩殂。”说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转而想到这些话又会让惜幻忧伤,忙道:“好了。我们明日还要赶路,现在快去休息吧。”说罢,又捡了些树枝填到火堆里,让惜幻去篝火旁休息。惜幻不肯,说他今日耗费气力,要多休息,自己不困,可以留下值守。两人又开始争执,怀晋见惜幻越来越倔强,争来争去不是办法。便拉她背靠背坐到毛毡上,复用另外一条毛毡将两人身体裹了,道:“好啦,现在我们都值守。”

惜幻听他此说,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警惕地观察周围动静。但不一会儿,便觉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只得与怀晋说话,解除困倦。“大哥,我们明日去哪里?”

“塞北。”

“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得罪了石虎,又杀了乐平,石虎恐怕也会像袁伯母捉你那样,发海捕公文捉我。赵国的地盘我们不能再呆,只能去其他地方。”

惜幻听说,觉这世界虽大,却处处危机,便道:“袁伯母在江南捉我,石虎在这里捉你。我们想过些安生日子也不能够。”

怀晋感觉出她语气忧伤,忙劝解道:“别乱想了,等我们离开赵国,去到塞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惜幻听他安慰,虽然还是难过,但想到了塞北或许又能过上前几日的安稳日子,便渐渐平静下来。如此又开始困倦,任自己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睡着了。等她醒来,发觉自己躺在篝火边,身上盖着毛毡,怀晋在一旁打坐。她赶紧坐起。怀晋察觉睁开眼,见她起来,便道:“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不,我已经不困了,大哥,你睡一会儿吧。很快就要天亮了,我这次保证不再睡着。”

怀晋笑笑道:“你睡不睡我都睡不着,你还是继续睡吧。”说着,强行将她按下。惜幻拗不过他,躺在那里看着他道:“大哥,你为照顾我,很辛苦,我很感激你。”

怀晋心中一阵暖热,道:“你母亲同我母亲如亲生姐妹,你同我便如亲兄妹,我照顾你也是应该。”但想说照顾你也是为了保护血咒,又觉提起这件事会令她不安,便将后半句咽了下去。转而又道:“乖乖闭上眼休息,天明我们便进城买马去塞北。”

惜幻奇道:“为什么不能用乾坤门去?”

“乾坤门只能带我们到去过的地方,而且那些地方的情状还必须与之前见过的一样。塞外我没去过,想不出具体样貌。”

惜幻“噢”了一声,闭上眼喃喃道:“去过的地方,要和之前见到的一样。”忽然又睁开眼问:“大哥,那天我们去不了长干里,难道你家变样了?”

怀晋吓了一跳,想自己还是让她知道这一环节,慌忙掩饰道:“也许吧。可能是爹娘整饬了房屋,在后园种了新的菜蔬。”

惜幻听此说便也相信,不再追问,复又闭上眼,但想起日间遭遇和以往种种,头脑又开始昏涨。怀晋看她辗转,便过去为她揉捏头上诸穴,缓解紧张。惜幻感觉他温热的手指在头上游走,想到怀晋鼓励自己坚强的话语,又睁开眼道:“大哥,我不害怕了。”

怀晋笑笑道:“不怕就好。你也是大英雄、大义士的后代,只是以前在山谷不知世间百态,以后经历多了,会更坚强的。”

惜幻听他此说,心中生出一股豪情,点头道:“以后我也要学祖辈和爹娘,为百姓做好事。”

怀晋听了心中一凛,暗想:惜幻祖辈、父辈多已为民死难,唯独妙徽,还算善终。忙道:“好好好,将来你也像你姥姥那样为百姓做好事。”

惜幻不知他为什么单提姥姥,但想自己确实只见过姥姥真人,便点头道:“我要学姥姥。”

怀晋也便放心,让她闭眼休息。如此折腾了一会儿,惜幻才睡着。等她再醒来,天已大亮。但见周围朦朦胧胧,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看不见,便问怀晋这里为什么如此情景。怀晋告诉她,北方秋冬多大雾,今日此地下雾了。惜幻以往所居山谷地表暖热,冬日也如暖春,后来出谷到建康,也未见过雾。此时,听怀晋说雾是悬浮在空中的小水珠,觉得很新奇,伸手去抓,张开手看,却没有半点水滴。怀晋笑道:“雾水非常细小,似有若无,虚如光阴,怎可抓住。”

惜幻仍自新奇了一会儿,怀晋已收拾了行装,便带她往山下走。约莫快到山脚,见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怀晋想今日不到晋阳城住店,无处梳洗,只得在这里凑合,便领着惜幻来在河边,掬水为她洗脸。此时初冬,河水虽未结冰,但已寒冷刺骨,怀晋捧水在掌,运功将水温暖,方才为惜幻清洗脸颊。惜幻感觉水温温的,好奇地问:“大哥,这里的水也是温泉么?为什么我看不到河里有热气冒出?”

怀晋摇摇头道:“河水不是温泉。”

惜幻愈发奇道:“为什么你给我洗脸的水是温的?”

“我用内力将它们温热了。”

惜幻听他此说,想他昨日以内力为乐平疗伤,非常疲惫,便道:“大哥,你运内力很辛苦,不要再为我温水了,我自己去河中清洗。”

怀晋说河水太凉,恐她受寒,她却不管,自顾伏到水边,去捧水。手指甫一入水,只觉仿如针扎,身上一阵寒颤,但怕怀晋看出,只得咬牙忍住,耐着冰冷,掬水洗了脸,洗完但觉脸孔仿佛就要冻结。怀晋见她如此倔强,也是无法,只得待她洗完,用衣袖为她将面上残水擦拭干净,又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惜幻怕他再运内力温暖自己,用力将手挣脱出来道:“大哥,我不要你为我耗费内力了,我不冷,你说过,以后我要变得更加坚强。”

怀晋只得依她,自己也去水中洗了脸,方才起身带惜幻进入城中。

晋阳城始建于东周,历经八百载,如今已成为北方军事重镇。刘琨当年曾驻守此城,招抚流民,兴修水利。此时怀晋、惜幻因要尽快逃亡,不敢多做停留,进城吃了些饭食,买过马匹、水囊、铜壶和充作干粮的胡饼,便匆忙离开。走时,怀晋又买了一壶水酒。

惜幻不识骑马,昨日救乐平时,第一次骑乘,虽然不怕,但并不会驭马。怀晋怕她坐在后面,恐遇歹人袭击,自己难以设防,便让她坐到前面,双手绕过她身体,牵缰驭马。好在他身形高大,视线不受阻挡。二人一骑很快回到悬翁山。行到山脚,怀晋勒住缰绳,下了马,又将惜幻抱下,将马栓在一处僻静所在,带着惜幻上到山腰,来在刘琨墓前。

此时,浓雾已被太阳驱散,却又刮起大风。怀晋将水酒浇在土包上,口中念道:“爷爷,孙儿此次携惜幻北上塞外,望你在天之灵庇佑我二人顺利脱险。”言罢,跪地顿首。惜幻也跟他一起叩拜。怀晋从惜幻身上解下悲回风,横在大石之上,抚琴奏出《胡笳五弄》。这五首琴曲,惜幻最初在长干里刘家曾听他与刘度弹奏过,前几日在邺城也向他学会。但此时在这北地边陲,迎着凛冽的寒风听来,倍觉悲壮苍凉,想到刘司空救国救民,却被歹人杀害,不禁流下泪来。

怀晋将《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一一弹出,弹到最后一首《悲汉月》时,不禁吟诵起刘琨被害前留下诗句:“握中有悬壁,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吟到最后两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也自流下泪来。吟毕,一声长啸,伸手拭去泪水。转头再看惜幻,见她已然泪流满面,赶紧上前为她擦拭泪水,劝慰道:“刘司空虽然壮志未酬,但他为民殒命,同你的先辈一样忠义,我们应为他自豪才是。”

惜幻擦了擦眼泪,努力点点头道:“我们都是大英雄、大义士的后人,要坚强。”

怀晋也点了点头。于是,二人收拾了行囊,回到山脚,骑马离开悬翁山,向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