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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回 收螟蛉喜获媳孙 观天下愁论古今

话说怀晋夫妇与芷容来到张和医馆,见到刘度夫妇,芷容问起谢驰的死因,蕣华将过往一一道出。原来那夜长干里小院被墨潭焚毁后,刘度夫妇同谢驰回到谢府,第二日请兵剿魔,一无所获。去袁府探问,王娇说没见过芷容,亦不知袁循去向。三人怕她有诈,伺机拦截袁循跟班袁福询问,依然无果,只得商定回府写了真容再寻。回府路上看到城中开始张贴缉捕惜幻的公文,谢驰气得大骂道:“王娇这个臭婆娘,使得好手段,借朝廷的捕快为她自己办事。”

刘度冷笑道:“这女人再怎么猖狂也不过在江南的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出了江南,莫说王家,便是司马晋室也无人理睬了。”

谢驰兀自气不忿,蕣华在一旁劝道:“师兄,莫与她一般见识。让她在此处折腾吧。”

谢驰知道怀晋、惜幻去了江北,王娇这些手段全是白费,便也不再理睬那些源源不断的海捕公文。

回到府中,刘度执笔,为袁循、芷容二人写了真容,画成许多小像,交给仆从,城内城外四处找寻。三人也都各带一份,每日外出找寻,恐怕二人遇到魔徒。

寻了些时日,除了长干里的邻居说见过二人,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再找到其他线索。到得十一月初五,刘度、蕣华突然在江边问到一名船公,说半个多月前,见二人坐了赵多手的船,沿江南下,不知要去哪里。刘度夫妇大喜,赶紧回去告诉谢驰。谢驰更是心急,当下便要收拾行李,雇船追寻。蕣华让他好歹先与朝中告假,安顿好府内上下。于是,谢驰将府中事宜嘱咐了辜氏与管家谢诚,第二日向朝里告了病假,便带了一名仆从,同刘氏夫妇乘船沿江搜寻。

他们不知袁循、芷容要去豫章,听船公说二人向西南行去,只得多方找寻。但凡见到江边有人家、市镇全都过去探问。如此倒真问出些线索。在丹阳县时,一家酒楼的酒保说见过二人,穿着华丽,男的出手阔绰,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剩了大半桌没吃,便走了。再问去了哪里,却不知道。如此又继续探访。到芜湖时,一间客栈店伙说见过二人,二人当晚住宿,夜间说要出去消化饮食,结果再没回来,店钱全打了水漂。蕣华听了大急,想二人怕是没了盘缠,恐他们遭罪。大家合计二人没了盘缠,定然走不远,或者就要返回建康,便在芜湖周边各处找寻,又反转来路找寻,还派了仆从回建康谢府查看,全都无果。蕣华提议还是向南找寻,于是,三人继续顺江南下。

这期间,三人都发现被人跟踪,便想了个法子,将跟踪的人逮住,审问之下知道是王娇派来的探子,想来定是为了搜捕惜幻,便也不再理会,由他们跟着。如此一路问去,除夕、十五全在路上度过,眼看快出正月,总算在一处市镇又发现了二人行踪。这里有很多人见过他们。汤饼摊的老板说二人吃汤饼不给钱,他便将女的珊瑚手串典了,收了汤饼钱,又将剩下的银子给了他们。一名乡村大夫说为二人医过病,医了很久。男的害了伤寒,病得厉害,后来渐渐好了,女的又病。还有位客栈老板也说对二人极为熟悉,讲了二人住店的诸般情形。三人听了,既心疼又着急,想这二人平素娇生惯养,如今吃了许多苦头,也不知现下如何。但问二人离开客栈后去了哪里,店老板却不知道。后来又问到一处马市,有人说记得二人买了一匹矮马。蕣华听说二人换了马匹,想他们若不乘舟,便是离江而行,如此恐怕要去新安郡。他们哪里知道,袁循、芷容始终没离开江岸,只是被船家打劫怕了,故此舍了水路,走了旱路。

也是该着谢驰父女不得相见。你道他们问得这般仔细,这市镇又不甚大,为甚他们打听了许多地方,唯独袁循、芷容元日去吃饭兼打听去豫章郡道路的那间酒馆他们没去查问。要说这话,又得引出一桩公案。原来那间酒馆的老板姓秦,名安,二十多年前在洛阳一间酒楼与人做个二掌柜,娶了个姓汤的磨坊主的女儿。婚后始终无子,但生活也算和美。只是时局动荡,洛阳城头王旗一日三变,城中人心惶惶。

十多年前,匈奴刘赵与羯人石赵集结几十万兵马,决战洛阳。城中百姓听到消息,十个中有两个先自吓死,剩下八个中七个半撇家舍业出城逃命。其中既有怀晋、惜幻遇到的卖蒸饼的老夫妇,也有秦安夫妇。秦安夫妇在逃难途中遇到一名六七岁的女童坐在路边哭泣,说与爹娘跑散了。问她叫什么,说叫韩玉珠,爹娘是谁,也还记得姓名。可这逃难的人海茫茫,哪里与她找寻。二人想反正自家无儿无女,干脆将她收养了,便让女孩儿改了姓,带着她南下逃到江左,来到这处市镇。秦安用往日积攒的银钱赁了两间铺面,依旧做起老本行,开了间小酒馆,让汤氏、女儿充当店伙,一同打理。一家三口,小本经营,手勤脚利,日子倒也过得舒心。

袁循、芷容元日来店饮食,也曾见过秦安的妻子、女儿,玉珠还为他们端过菜。但他二人哪里知道,这端菜的女孩便是后来惜幻在谷中给他们讲的洛阳卖蒸饼夫妇遗失的二女儿。果真是战火无情,亲人离散。但玉珠跟着秦安夫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失了亲生爹娘,却又得了养父养母。秦安两口对她很是疼爱,但凡辛苦的活计,都不让她做,总拣些轻松的与她做了。眼看女孩儿长大,便在当地为她寻了头亲事。男方家中世代务农,本本分分,挣得几亩薄田,倒能供给自家饮食,间或也去本地大户田里做工。只因老两口舍不得女儿,要多留些时日,故此两家说定,过了二月再行完婚。

谁能料到,就在袁循、芷容离开市镇后,秦家三口便上演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原来正月十九这日早上,芜湖县令的儿子来此游玩,路过酒馆,撞见玉珠。因未到饭时,秦安正在后面准备吃食,玉珠与汤氏都在店前擦拭门窗、招牌。县令公子见玉珠模样俊俏,立时生了色心,借口饮食,带了仆从进入酒馆。若在平日,这样简陋的酒馆,他哪里会看得上眼,但今日却屈驾降尊。秦安见这帮人骑着高头大马,衣饰华丽,知道非富即贵,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招呼,奉上店中上好酒菜。

席间,县令公子要玉珠过来陪酒。秦安听他们说话,已然知道这位公子乃是县太爷的少爷,心中暗暗叫苦。原来这位县令公子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依仗他爹的权势,在十里八乡强占良家妇女,连有夫之妇也糟蹋了好几个,家中妻妾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九。秦安见这情势,哪敢让女儿出来见他,慌忙赔笑道:“大公子,我那闺女刚才干活跌伤了,现下没法儿动弹,不能服侍公子,还望见谅。小人这就叫小人的妻室过来为您添酒。”说着便要叫汤氏过来。

县令公子哪肯买账,一拍桌子,厉声骂道:“狗东西。刚才进门时见你女儿好好的,没声没响,怎的片刻功夫就跌伤了。你以为本少爷似三岁小儿那般容易哄骗。快快叫她出来,否则我就要去房中探看。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

秦安无法,只得让妻子带玉珠出来。玉珠在后面听到店内吵闹,心中已然惶恐,但被父亲叫唤,只得跟着母亲出来。汤氏也是疼爱女儿,让她站在一边,自己过去为县令公子斟酒。县令公子将她推到一边,指着玉珠,非让她过去。玉珠无奈,颤巍巍过去,一不小心将几滴酒溅到恶少衣衫之上。县令公子也不恼火,只让她过来与自己擦拭,趁她擦拭之际,顺势将她搂抱入怀,动起手脚。玉珠吓得拼命挣扎,恶少怎肯放手。这边秦安、汤氏全都急得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恶少放过玉珠。恶少只是不理,更命手下仆从将二人打将出去,这边就要对玉珠非礼。玉珠见爹娘被打出店门,店中只剩下这帮人和自己,惊慌失措,慌乱中,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照着县令公子的脑袋就是一下。没成想歪打正着。那酒壶乃是陶制,本已有了裂纹,受撞击后,竟自破损,芒刃深深扎进恶少太阳穴。恶少翻了翻白眼,立时蹬腿归西。众仆从见到,全都大惊,捉着玉珠不放,要她抵命。如此,玉珠一家惨遭横祸,全被县令下到大狱,拟了个谋害良家子弟的罪名,报了朝廷,秋后便要问斩。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亡破了。玉珠虽没死在战乱,却亡于官毒。

如此说来,谢驰、刘度夫妇来到这处市镇时,酒馆已关张十来日,秦安一家进了大狱,袁循、芷容去豫章的消息也没了着落。三人被买马的消息误导,向东南进入新安境内。从二月初直找到五月底,将一府六县全都找寻一遍,竟没半点音讯,倒是惜幻的海捕公文看得眼花缭乱。没奈何又商议折返去二人买马的市镇以南找寻。他们却不知,就在这期间,袁循、芷容也正在从豫章折返建康的路上,两拨人一度只差百里便要碰面,但这百里竟成了谢驰父女的永诀之隔。

六月初八这日,谢驰与刘度夫妇找了一日,还是毫无结果,便在定陵东南的一处市镇歇宿了,准备明日去定陵询问。三人要了两间房,刘度夫妇一间,谢驰一间。之前跟来的那名仆从又被谢驰派去建康查问芷容是否回府。睡到深夜,蕣华朦朦胧胧中听到窗外似有响动,赶紧推醒刘度,自己抄起枕边长剑,下了榻。刘度正要起身,窗子已被推开,一条黑影纵身跃入。二人都是一惊。蕣华厉声喝问:“谁?三更半夜私闯客栈,为非作歹不成?”

黑影也不答话,抡起一条铁棍,劈头砸向蕣华顶心。蕣华赶紧侧身闪避,挥剑还击。那边刘度也已起身。此时窗外又跳入一条黑影,二人借着窗外月光,与两条黑影在房内打斗起来。没过两招,刘度挥剑刺中一条黑影的右肋,蕣华刺中了一条黑影的左肩。两条黑影虽然中剑,攻势减缓,但力道仍很凶猛。刘度心中一惊,对蕣华道:“他们是魔徒。”

蕣华闻言也是一惊,二人赶紧变化招式,招招刺向黑影心窝。你道蕣华刚刚也刺中魔徒,怎的还要刘度提醒。原来蕣华自出冲冥岛以来,除了在会稽郡和建康两次大战魔徒,若说实战便只剩那夜在长干里与王娇缠斗。她剑下没死过凡人,分不清刺中魔徒与凡人有甚分别。倒是刘度,早年在中原、塞北与父亲刘琨领兵抗敌,砍过凡人,辨得出血肉之躯与魔徒中剑的分别。故此黑地里,虽然看不见黑影中剑后是否流血,也能凭借剑上细微手感辨别出人魔之分。果然,二人变化招式后,不多时便将两条黑影刺倒。蕣华点灯过去查看,见两名刺客全用黑布裹了脸,身上中剑处并无血迹,果是魔徒。心中大惊,不知这些魔徒为何突然袭击他们,倏地想起谢驰,赶紧同刘度转到隔壁房间。

此时,店家和一些住客听到这边厢打斗的声音,也都起身点了灯,陆续过来探看。刘度、蕣华拍打谢驰房门,叫了好久,谢驰始终不应。蕣华大急。刘度不顾老板心疼房门,死命撞过去,撞断门栓,进入房中。油灯一照,谢驰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头上鲜血直流,像被钝器击伤。蕣华吓得奔过去探查鼻息,已然气绝。饶她素日稳重,见师兄惨死,也是扑倒大哭起来。刘度还算镇定,提着剑去周围查看凶手踪迹,哪还有半点影子。许多住客吓得跑回房间,店主也在哪里哆嗦成一团。

刘度找不到凶徒踪影,回来劝慰蕣华。蕣华此时稍稍平息,知道哭也没用。二人说到魔徒为甚单要害他们,都先想到王娇派来跟踪的探子。又觉似与他们无关,王娇跟踪,不过为抓惜幻,杀了三人毫无益处。况且谢驰乃朝廷命官,望族苗裔,她未必敢这样明目张胆杀害谢家子弟。再者魔徒怎会听王娇调遣。如此便觉这些魔徒另有路数,恐怕与建康城南石子岗的有些渊源。但此时想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刘度让店主差人带着自己房中丧气的两名魔徒去报官,请地方长官及早缉捕,若要击杀,须用利刃刺穿心口。店主听说出现魔徒,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听他吩咐,方才回过神,赶紧叫来店伙,收拾了魔徒形骸,准备明早进城报官。但这市镇远离县城,若等县令派人缉捕,逃跑的魔徒恐怕早已走到别处郡县。其实,刘度并非真想借县丞之力剿灭魔徒,只为给地方长官提醒加强防卫。

这边还要处理谢驰后事。蕣华用清水为谢驰净了面,整理好衣衫,待到第二日,在镇上买了幅棺材,暂且将尸身收殓。二人想即便要找芷容,也得先将谢驰运回建康安葬。于是,当日雇了舟船,沿江北上,扶灵回建康谢府,向辜氏报丧。辜氏见到,哭得死去活来。接下来,便是置办灵堂、采买棺椁、报丧吊唁。期间,蕣华曾同辜氏及谢驰叔伯兄弟商量是否依着冲冥玄门的规矩和谢驰自己的意愿烧化了。辜氏虽也曾听谢驰说过希望死后烧化以便令人魂早上九天,皈依永宁,但怕外人挑了理,再加上谢驰的叔伯兄弟全都坚持依俗礼风光大葬,于是,只得随他们以棺椁收敛,再行封树墓葬。如此小殓五日、大殓三日后迁柩祖庙,停了一日,方去城西南司山谢氏坟场安葬了。

为谢驰筹办丧事这些日,蕣华发现辜氏对自己一家三口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时不时还会说些刻薄话语,隐约意指他们带累谢驰。她知这里住不下去了,谢驰下葬第二日,即同刘度、陈伯去了张和医馆。三人刚到医馆住了半日,便发觉医馆周围出现两名形迹可疑的人。蕣华怕是魔徒,与刘度合计了,待他们分开行动时,悄悄跟上一人,将其打晕在巷子里。仔细查看,发觉身体温热,心口无洞,脸上亦无异样表情,方才放心。想来又是王娇派来的暗探,也便由得他们折腾,反正怀晋、惜幻不在这里,况且夫妇俩也已议定再行南下寻找袁循、芷容,总不能让谢驰死不瞑目。舟船都已雇好,明早便要出发。偏巧当夜,芷容与怀晋夫妇来到医馆。

芷容听蕣华讲父亲为找自己历尽艰辛,又被魔徒杀害,心中内疚无比,一直喃喃自责。蕣华与惜幻见她如此,全都好言安慰。怀晋听到谢驰与父母遇险也是大惊,想这些魔徒似乎比母亲所说十八年前更加狡诈,不仅知道隐匿,还懂跟踪、暗害,看来以后保护惜幻,需要花费更多精力。

蕣华将芷容劝住不哭,方问:“容儿,你同循儿到底去了哪里?为甚会与你大哥、惜幻在一起?”

芷容听蕣华问及,也将往事一一道出。说到最后,本已止住的泪水复又奔涌而出,哭道:“继母太狠心了,大半夜将我赶出府。若非有大哥,我恐怕已经流落街头。”

蕣华听她说,也是一阵心酸,想她受尽辛苦,总算回到家中,岂料父亲亡故,又被继母赶出家门,一下子失去了庇护之所,孤身一人,委实可怜。想到此,便道:“容儿,我知你自幼丧母。如今父亲故去,又被继母赶出家门,心中必定难过。但你并非没有亲人。师兄与我情同手足。从前,我已当你如自家女儿看待,今后,更要待你如亲生。以后,你也莫叫伯父、伯母了,便同怀晋一起叫爹娘吧。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定要尽力关护于你。”

芷容听了蕣华的话,刚刚收住的眼泪,复又扑簌簌落了下来,但这次心里却多了许多温暖,望着刘度、蕣华叫了几声“爹、娘。”

蕣华答应着,将她搂入怀中,一时喉头哽咽。刘度也过来道:“容儿,今后你便是我们的女儿了。从前你父亲怎样对你,爹以后也会如他一般。”

芷容心中大热,亦扑到刘度身上。刘度拍着她的背,想谢驰仁义一生,留下这个孤女,自己定要担负起父亲的职责。

这时,蕣华却有些愠怒地质问怀晋:“怀晋,我让你带惜幻去江北躲避。你为甚又回这里,令惜幻设身犯险?”

怀晋被母亲责问,有些内疚,刚要解释,惜幻抢在前面道:“刘伯母,莫责怪大哥。大哥一路保护我,费尽心力,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来这里的。”

蕣华听她说,疑惑地望着怀晋问:“你们那夜不是去了洛阳?”

怀晋点点头道:“是的。我们那夜先去了邙山……”于是,也将过往种种尽数讲出,最后说到王娇莫名其妙闯入山谷,逼得三人用乾坤门逃到芷容卧房,结果又遇谢驰亡故,芷容被撵出家门,三人没奈何,要再寻觅新的藏身地点。他本想去巴东郡,然后向西进入成汉,但想惜幻身孕已然七月有余,若用乾坤门,必须夜间露宿,此时没有衣物,不忍她遭罪。故此打算在医馆暂住一日,置办些行李再走。

刘度、蕣华听他讲述也觉二人确实不容易。刘度叹了口气道:“你也算尽力了。但感情用事的毛病还是不能避免。若不杀乐平,只是逃走,或许情况会比现在好些。”

怀晋低头惭道:“都是孩儿太过冲动,见婆婆枉死、石虎父子太过残暴,一时没有忍住。”

蕣华安慰道:“你也无须太过自责。即便不杀乐平,石虎也不会放过你。婆婆说的没错,你的武功已然暴露,若不为他们所用,必被他们诛除。这世上人心莫测,你们两番救人,却惹来两次追杀。不怪你们好心,只怪那些获救之人无情无义。”

惜幻也道:“刘伯父、刘伯母,大哥为我做了很多事,尽力保护我,还想方设法不让我吃苦。”

蕣华将她拉到身边,柔声道:“以后莫叫伯父、伯母了,你与怀晋做了夫妻,便是我们的儿媳,也要跟着怀晋叫我们爹娘了。”

惜幻听她说,发觉自己也同芷容一样,又有了爹娘,便对着刘度叫了声爹,对着蕣华叫了声娘。刘度、蕣华欣然答应,心中甚是喜悦。想经过这许多磨难,总算出了一桩好事。

蕣华抚着惜幻道:“现下处境艰难,爹娘不能为你们操办婚礼,委屈你了。”

惜幻摇摇头道:“能与大哥做夫妻、能给爹娘做女儿,我很快乐,其他我都不在乎。”

怀晋也道:“爹娘此前为我们逃亡,将家中三件宝物都传了孩儿,又将仅有的银钱也给了我们。我和惜幻深知二老心意,今晚,便为二老补上前礼。”

说着,拉起惜幻,跪在地上,向刘度、蕣华叩首行礼道:“爹娘在上,我与惜幻情投意合,虽然私定终身,未经爹娘许诺,但我夫妇二人今后定当互敬互爱,尽心侍奉爹娘,照顾容妹。”

惜幻也道:“爹、娘,以后我也要多为大哥做些事,还要为爹娘、芷容做些事。”

刘度、蕣华、芷容看着二人,都是含笑带泪。蕣华将二人扶起,拉住惜幻,又将芷容拉过来,一边搂着一个道:“我从前没生过女儿,今后有了两个女儿。我和你们的爹会尽心照顾你们,你们也要像亲姊妹一般,互敬互爱。”

芷容和惜幻用力点了点头,三人抱在一起,只觉世间有了这样的亲情,即便周遭时时危机、刻刻凶险,也都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说过往事,大家又商议下一步怎么办。蕣华道:“建康内外已然遍布王娇暗探,这里定不能久留。”

怀晋道:“孩儿打算去成汉躲避。成汉乃巴氐族首领李特、李雄建立,据有天府宝地,丰饶富足,且远离中原纷争,那些缉捕我和惜幻的公文在那里无甚效力。我们过去也可乔装改扮一番,避人耳目。”

蕣华点点头道:“你想的有些道理。”

刘度却道:“成汉虽不失为一处避难良所,但近日桓符已奏请今上发兵攻打,朝中不少大臣附议,听说王茂也在其中。如此,恐怕用不了多久,那里便要遭遇兵火。此时过去,即便能够躲过战祸,一旦成汉并入晋室,将来还要受王娇的海捕公文追踪。”

怀晋听父亲否定成汉,又道:“我们逃出平城时本想去燕国躲避,因代国的兵丁追赶甚急,方才转去山谷。燕国地处辽东,也算偏僻边疆,去那里或可躲避一时。”

刘度摇摇头道:“燕国乃慕容鲜卑所建,虽与代国的拓跋鲜卑并非同宗,但皆为东胡。两国往来甚密,王族一向多有联姻。若去燕国,便同回到代国差不许多,更不如回石赵。石虎捉你,不过为你一人。兰娜太后却已得知血咒觹的秘密,她追捕惜幻,为得魔灵。若真让她得到,天下苍生必然又遭浩劫。即便不被捉到,她这样大肆追捕,难免走漏消息。如此一来,恐怕连石赵、成汉、燕国也全知道魔灵之事。”

怀晋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干脆去大漠西凉地界,那里地广人稀,既远中原,又与燕代阻隔。”

刘度又摇摇头道:“即便我这样生于中原、长于中原的人,亦无法适应大漠的生活,更别说你们这样生长在江南的人。况且,大漠中的胡戎多未开化,比石赵、燕代的胡戎又要野蛮百倍。我们这几丁人到了那里,不被饿死、渴死,也必成为他们的猎物。胡戎群居,人强马壮,即便我与你娘恢复功力,与你联手也抵不过他们一个部族。若去那里,不过白白给他们的刀俎做鱼肉罢了。”

众人听刘度讲说,觉世间虽大,却没一处给他们隐蔽躲藏,天地虽宽,却没一方能容他们安稳度日,皆是愁眉不展,郁在那里。突然,蕣华提议道:“去吴郡叔父处躲避如何?”

刘度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

你道蕣华六岁时父母亡故,被兄嫂遗弃,后来跟着道真、妙徽长住冲冥岛,一直未与陆家亲戚往来,却哪里又出个叔父?原来她说这位叔父不是别人,正是二十二年前任会稽郡守的顾铠。彼时,冲冥玄门诸人在妙徽的带领下到剡县助顾铠剿魔。蕣华因此认识了这位顾大人,对他的为人十分敬佩。又因他是道真的族弟,一直对他执甥女礼。后来听说顾铠得罪了王家,罢官回乡。两年前,她曾与刘度、怀晋去吴郡看望过顾铠。说起来,顾铠还是惜幻的从外祖父。想他为人一向刚正,若知道惜幻的事,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吴郡首脑多为江南本地大族,不像有些郡县,被朝廷管束严紧,处处唯王家马首是瞻。众人听蕣华分析,都觉有理,于是即成定议。

蕣华让芷容同大家一起过去,芷容舍不下袁循,怕他受王娇虐待,要去探看。蕣华想惜幻现下需人照顾,便让刘度带着陈伯在此陪芷容等待时机,看望袁循,自己带着怀晋、惜幻去吴郡顾铠家。于是,众人议定明日早间置备行装,晚间先用乾坤门去司山祭奠谢驰,之后再分头行动。

议定已毕,蕣华方想起说了这么半天,又激动、又悲伤、又欢喜、又紧张,竟忘了问三人是否饥渴。三人在谷中吃鱼饮酒,本应多饮些水,但被王娇一追、辜氏一赶,全都顾不上了。此时听蕣华询问,也觉口干舌燥。蕣华赶忙烧水,冲了些热茶给大家饮用。又见怀晋赤脚穿着简陋丝衣,便将刘度的一身替换衣衫鞋袜拿给他换了。怀晋换下丝衣,念其乃惜幻辛苦养蚕、缫丝制成,不忍丢弃。正想与之前惜幻那件一起包裹了收藏,蕣华过来道:“你们这两件丝衣明日倒可派上用场。”

怀晋奇问:“娘,丝衣穿出世上,只会被人嘲笑。除了留藏作为纪念,还有何用?”

蕣华道:“丝衣若去了颜色便似缌麻之服。明日将上面的颜色洗去,晚间去你谢伯父坟上祭奠时,你同惜幻可披在身上,尽外甥之礼。如此只为芷容添置一件斩衰之服即可。现下家中寒窘,一切花费皆须精打细算。”

怀晋点头称是,将两件丝衣放在外面,暂不收存。

芷容听蕣华提起花费之事,方想起春梅赠送的一吊铜钱还在怀里,忙掏出来递给蕣华道:“娘,这是我府上……”,说到此突然想到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便又改口道:“谢府春梅给的。她怕我在外面衣食无着,周济于我。如今给您权作家中用度吧。”

蕣华听她临时改口,心中一酸,但见她已然懂事,又增欣慰,便不推辞,接了铜钱道:“春梅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与循儿走后,我们在你父亲府上居住,见过她几次。说起你不知所踪,她甚是心焦。这孩子如此仁义,将来若有机会,须记得报答人家的恩情。”

芷容点点头道:“是。我们已约为姊妹。女儿将来若得机会,必定报答她的济难之恩。”

蕣华听她此说,欣慰地点点头,觉得芷容经过这些事,长大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般娇惯蛮横了。如此一切既定,便安排大家休息,怀晋与惜幻睡正屋,她与芷容睡耳房,刘度与陈伯去前堂医馆,半睡,半值守。怀晋、惜幻不想爹娘太过劳累,蕣华却道:“你二人莫争了。惜幻,你有孕在身,需好好保养身体,不可受累。怀晋,你的职责便是保护惜幻母子平安,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想惜幻。她身上既关系血咒,又关系我的孙儿,务要小心仔细。”

怀晋赶紧点头称是。如此六人安顿下来,只是大家心中想着过往种种与未知的将来,都有些不踏实。夜间,惜幻又被噩梦惊醒。这是五个多月来,她再次噩梦缠身。梦中见到墨潭凶神恶煞般抓着自己的手,要用钢刀去划血脉,还说要将她的孩子杀死。她一边喊“不要杀我的孩子”,一边拼命挣扎,泪水浸湿了枕席。怀晋听她呼喊,知她定是被王娇一伙吓到了,恨不得立时手持湛卢将王娇、墨潭全都杀了。但此时只得强压怒火,轻拍她后背,唱出那首歌子。惜幻渐渐从梦中醒来,躲在怀晋怀中,一边呜咽,一边将梦中情形讲给他听。怀晋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小腹,安慰道:“那些都是梦中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的孩子还在这里,好好的。有我在,有爹娘、芷容在,谁也不能伤害你,谁也不能伤害我们的孩子。”

惜幻得他安抚渐渐平静。此时,胎儿又在那里翻动,惜幻感受着腹中生命的律动,觉得自己一定要坚强,便对怀晋道:“大哥,我也要学你和爹娘,遇到什么事都要坚强。将来我做了母亲,也要像你和爹娘对我一样照顾我们的孩子。”

怀晋点点头道:“娘同你的身世差不多。她幼时虽得父母疼爱,但后来父母去世,即被兄嫂抛弃。若非得你外祖、姥姥救助,处境恐还不及你。她这些年处事有度、为人宽和,也是经风历雨磨练出来的。我们此番饱受磨难,将来必定也能像爹娘那样担起重任。”

如此说了会儿话,惜幻便又靠在怀晋胸前睡着了。

芷容那边儿也同惜幻差不多少。她本大大咧咧,哪里晓得噩梦二字如何书写。即便去豫章路上遭遇盗匪、卧病客栈,也未做过噩梦。今晚却一再被噩梦纠缠。一会儿,看到谢驰向她走来,她刚要跑去与他拥抱,他却倒地气绝,头上哗哗流出鲜血;一会儿看到辜氏与谢琅站在高高的楼顶,劈头盖脸泼下一盆冷水,将她浇得浑身精湿,他们还洋洋自得地大笑;一会儿,又看到袁循被锁在柴房,断水断粮,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墨潭站在一旁,嘿嘿冷笑;一会儿,又看到王娇带着许多武师,追杀惜幻,刘度夫妇、怀晋过去阻挡,全被杀害,惜幻抚琴构筑的音障也被击破,眼看他们就要将惜幻抓走……她做了这许多噩梦,倒不似惜幻那般说出来,哭出来,只在那里猛地翻身,一声大叫,过一会儿,又是翻身,大叫一声。蕣华见她情状,也是心疼,想这孩子突遭家变,又听了这许多烦心事,一时哪能接受,便搂着她,也似怀晋安抚惜幻那般,轻拍她的后背,缓缓唱出“月光光,照地堂,……”

芷容虽然没醒,但在梦中听到蕣华的歌声,仿佛又回到了六岁以前,跟着谢驰和母亲一同去水边游玩,一会儿谢驰和母亲又变成了刘度、蕣华,旁边还跟着袁循、惜幻和怀晋。六人坐在一条船上,顺江南下,去到豫章那个开满芸薹的山村,在漫山遍野的黄花中,与村人一同唱起了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