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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三)

杨掌门一去多日,不知所踪,即使也没有什么人会认为能找到他。宗派不可一日无主,风宗的人吵得大乱。先是掌门离去,尔后又是慕容氏的东山再起,大家都带着担忧。其实大家所担心的还是后者,故每个人都在猜测慕容氏走后会不会重来报仇。这个猜测就好比二十一年前和几年前的那个猜测,几乎是所有人都参与进来。但是结论却第一次出现了分歧。一位后辈说慕容氏一定会回来,因为是风宗让他的老婆给人拐跑了;有一位后辈说慕容氏也一定会回来报仇,因为他的朋友和食客都因为风宗离他而去了。一位前辈听了二者的话,一边在心中对他们两个分别下了“好色”与“虚荣”的定义,一边说,你瞧你们这些后生,懂个球。慕容也是一个武学大家,大家总有大家风范的嘛!结果那两位听了,皆说大家风范所以才会“有仇不报非君子”。出于对一个前辈身份的保护,那位前辈费尽口舌反驳,但是心下也惴惴。

我在山下听说还有人为了一些矛盾而大打出手,甚至连前辈也没有了自持,后辈也没了恭敬,一个个为了自己的观点而出手。后来总算笼统地分成了几个阵营。我在山下的小溪旁散步时,常能看见溪水泛红。那是从山上淌下,沉过水井,流过山泉,漫至小溪的血迹。这让我常常心惊。我近来忧心得很,总是思考着能为宗派做些什么,最后却总是发现自己智谋无奇,武功不强,实在出不了任何的绵薄之力。

风宗的山里有一处悬崖,处天地之极险。那里也是我被派往山下第一次去镖局时经过的地方。在风宗大乱时,我时常带着复杂忧虑的心情,去那儿徘徊一会儿。有人说,在险处可以激发潜能,还能得平生之未得境界。我便是怀着这样的希冀去那儿的。

但是无论怎样背负着手,摇晃着身子,总是对近来的生活无可解。二十一年前,掌门在听到关于杨师叔消息时,也是焦虑重重。我像他一样有着希望,也有着绝望,更想入非非。想入非非是一个很不好的感受,因为它既是希望,也是绝望。我就这样在日子的行行空空里一会儿希望,一会儿绝望。而这路程的行行空空,则正如谷底的深不可测,使人为之目眩。我向悬崖底扔一块石头,永远听不到坠地之声。而大喝几声,也只能听到丝丝回声从远处传来,仿佛这不是出自我的声音。崖口的地势略陡,惊鸿时过,在我看来,它们恍惚地像一只惊弓之鸟。

有一次扔完石头,我听见从谷底传来一个人的回声。那个声音和我第一次下山时在崖口听到的回声很像。

我还是常会在梦中梦见一片又一片的桃花,还有那几声永不停止的呼唤。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年头。江湖上现在很乱,更别说风宗了。但是那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声响却从未停止出现。有时候听着这熟悉的叫唤,努力敛神,居然也无法察觉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有过了一会儿,猛地从棉床上腾起,满背的大汗才告诉我已经在梦境中徜徉多时。

“正淳,正淳,段正淳……正淳……”

这絮絮不绝的唤声在梦中过渡到现实,这种声响很奇怪,常常让我想到师娘和她的面若桃花。而每天我在崖口喝叫,所听到的回响其实和它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让我想入非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认为自己耳朵有问题是不清醒的。但是这两种情况一直在争斗和纠缠,所以我只好想入非非:崖底云雾渺渺,坠物无声,怎么可能会有人呢?

在我下山的第二十八日,是惊蛰。我自远方依稀听到了关于杨师叔的消息。我是来寻找掌门的,结果却听到了师叔的消息。虽然这两者都姓杨,但是我认为他们两个不能牵上任何联系。况且杨师叔失踪时我才刚出生,虽然我一出生就被人放在了风宗,可是不管怎样,杨师叔的事情听起来有一种可怕的古老感。我只在风宗的楼阁画卷中看过杨师叔的面貌。可无论如何,消息是来之不易的。所以我一边想象着他的唇红齿白,一边接受着那位带来消息的人口述他所知的讯信。

口述者口齿不清,再加上由人相传,精确度可能会大有下降。他口中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讲述杨莲亭,仿佛是在讲述杨怜婷,又仿佛是阳炼廷。或者是杨帘厅也说不准。

惊蛰一日是雨水过后,所以风有点儿冷。我听着这个远方来的口述者的语调,猜测他口中的那个杨姓者究竟是不是我所要的那位。他仿佛看出了我心底的疑思,用坚决的目光与口气抹杀了我的臆测。他说,你别不相信我。我知道我所说的就一定是你想要的。他是叫杨莲亭,他没死,你别不相信我。我知道我所说的就一定是你想要的。

他的话存在明显的逻辑问题——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想要的就一定是他所讲的呢?但是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我他说的句句属实。于是这又唤起了我的希望。更确切地说,是想入非非。

那么他在哪儿?我问。

黑木山上。

那在哪儿?

在北方。

我听完他坚定的讲述,盘算是否要将这一消息告诉风宗的人。但是,过不多时,兴许是没过三天,这位从远方报信的来者就被一匹受惊的老马撞死了。我忘了具体时间,也忘了真实的死因,因为有可能他不是被撞死,而是被老马所踩死的。而他在将死之前只碰到我一个人,也只有我一个人目睹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眼神。快死的时候,他配合着哀怨的语调和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跟我呼喊:

啊!那真是一匹老马,真是一匹好马!

然后他又说,啊!那虽是一匹老马,却是一匹好马!

我用手掌阖上了他的双眼,但他的嘴唇还在上下翻动着。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所以有关马及老马及好马的偈语也就阐发到此为止了。那应该是惊蛰过后三日,他死掉了。所造成的结果是我少了一位可以跟我同获功劳或是同获惩罚的证人。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所带来关于杨师叔的下落是否准确。我决定把他埋了,且不停地琢磨他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我为他立的墓碑也简陋得如同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语。

后来,墓碑和坟地的工作完成了。我站在他的墓碑旁,遇到了一位寡妇。她是来拜祭她的丈夫的。我看她手上有着成叠的纸钱,于是便向她借了点。然后从她那与远方报信者同样简陋的丈夫的墓地前连环抛起,最后一直到那位报信人的墓碑前刚好结束。她红着眼眶,声音轻柔,仿佛要诉说一个惊人的秘密。而她那满身的黑衣服更像是一团大肆流淌在她身上殷红至极而黑的鲜血。

我将前三个女人的故事讲述给她听,她的眼神流露出一股莫名的焦虑。手指头在不停地拨弄她的衣带。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师娘,因为很多年前她也喜欢这样做。后来我的故事讲完了,她所奉献给我的也完了。

最后,她也情不自禁地效仿先行者们,在我的中冲穴上种下了长吻。所以我的痛楚也开在了中冲穴上。其实,我看到了我在她身体上所留下的痕迹——那是一滩殷红至极的血,可是很鲜艳,并不黑。我很奇怪她是一位妇人,为什么还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我看向她,她的眼眶红红的,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埋掉报信人的第二天,烧完那长长纸钱的第二天,那位寡妇变成了我生命中第四个女人的第二天,风宗山上又来了一名客人,但这次不是慕容氏。在门外的弟子报告有外人来访时,我觉得风宗的所有人一定都会猜测这到底是不是慕容氏。他们在后来统一下了一个结论,也是一个决定,那就是:我们不必怕慕容氏(他们还没改口叫他无情)。因为他们认为虽然风宗可能暂时没有武功高出慕容氏的人,但是风宗是大宗派,人又多,另外还有武当少林崆峒峨眉等一切友情宗派的协助,风宗不至于被他一个人挑了去。所以,慕容氏一定不敢再来,他算个逑?

这样的结论让所有人心底好了很多,于是宗派内的纷争也就自然而然地少了些。而来访的客人也不负众望,果真不是慕容氏。这位客人玉指捏着一柄折扇,用儒士的口吻说他叫作百晓生。他长身玉立,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手中的折扇,好像钢敲玉珠。

大家听完他的自我介绍,都觉得百晓生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耳熟。不一会儿,立马有人喊了起来,哦,内系搞《武林谱》嘚那个捞老!

大家都听出来这个弟子是两广人,也听出了《武林谱》这个重要信息。虽然没有多少人听懂这个两广佬讲的是什么,但是大家都想起了他是写《武林谱》的那个百晓生。于是一位老师伯用很有礼节的口气说,阁下所来何事?

百晓生的手指换了一个节奏,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其实他是听到了。他说,前不久我遇到了敝派掌门杨前辈,他说让你们不必等他归来,并让你们重择掌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有很大一部分后辈在心底想,掌门这次做的决定可真不错。他们的脑子里都已经记存了关于杨青风武功变差的记忆。所以才会对他只有尊敬而没有过度的尊敬。老辈人都想:掌门功力宝刀稍老,总掌一派怕是有所不妥。后辈人想:杨师叔武功不高,早该让贤了。所以他们听到这句话时既有疑惑又有释怀。后来想到传这话者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大侠,不至于忽悠和说谎。所以也就愈加肯定了“杨青风之武功不能执掌风宗,让贤之事甚为妥当”这一定义。

但是老一辈人还是嘴上说,啊,掌门现在何处,怎的不做掌门了?就算他不当了,也回来颐养天年啊。这句话说得实在妥当,以至于前有推脱,后有退路。百晓生听完,手指头敲击得如同一种古曲铮铮作响。突然他右手一翻,起了一个风宗的剑势,说:

我遇到了杨前辈,也领教过你们风宗的绝学“风宗九剑”,实为不错。

大家又从这句话得出了两个结论,一个便是百晓生在赞扬风宗剑法的精妙,另一个则是隐性的——杨掌门给百晓生演示过风宗九剑。风宗弟子们在心中不约而同地想:杨掌门的武功原来还是可以舞动风宗九剑的。

随即百晓生纸扇一翻,以扇作剑演示起了风宗九剑。老辈们看他的功夫实在不错,招招迅速至极,实在符合风宗九剑的原理。于是打心底赞叹。不一会儿,百晓生练完了所有的招式,在他停下的那一瞬间,大堂里已经响满了称赞声。

但是百晓生好像没有接受这些赞叹的样子。他微微欠身,说道,你们风宗九剑虽然不错,但其实不堪一击,我有一套破解风宗九剑的剑法,招招可敌其破绽。大家听完,不自主地惊讶。他们本来就担忧这个外派的人能施展风宗绝学施展得这么好,实在不利于风宗。听完百晓生这话,更是骇惧万分。大家看他的眼神也就多了一份担心与疑虑。只见他幽幽地用一种复杂的语气接着道:

这套剑法,非我自创,而是你们掌门杨前辈教给我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