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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四)

大家听了百晓生的话,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掌门是不是自己心底无端加上去的。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套听起来惊世骇俗的剑法最多只会被杨师叔所创造。于是那个二十一年前就失踪了的杨莲亭又被人们从记忆中翻了出来。但是百晓生应该是看出了所有人的讶异,于是又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次大家总算听明白了,也明白这个“掌门”不是自己胡乱加上去的。百晓生抬眼看看风宗大堂的屋顶,若有所思,但没一会儿,他就立起扇子,再一次以扇作剑。

他说,你们风宗九剑的第一剑“平沙落雁”应当是这样。

说完,他比画了一招“平沙落雁”,正当大家惊叹他演示的完美时,他的身形一转,像一只跳动的大雕,继而演示了另一套剑招。他的手掌配合着折扇翻动得像一把自然的利剑,而这把利剑所舞的招式皆是化解这招“平沙落雁”式。

武功稍强的人看出来这招实在是破解“平沙落雁”的,而且招招攻剑法之破绽,避无可避。于是这些人也情不自禁地“咦”了出来。百晓生边演示边大声说,这是破这招的方式,而第二招“渔樵问答”便是这样破。

接着他又换了剑法,演变成了风宗九剑里“渔樵问答”的招式,演示完了,又完美地承接起这一招的破解方法。好像“渔樵问答”是有意让他的剑招破解,所以连贯得这么潇洒。果然,这次和上次一样,都是先出现称赞,再出现骇惧。大家觉得这样的剑法实在是难以置信,众人无不心惊。大为惊颤的冷汗在众人的肩上滑下,滑至地上时,这一滴汗已经目睹了风宗九剑中“春江花月”“梅花三弄”“高山流水”“霓裳羽衣”“十面埋伏”“阳春白雪”等另外六招的破解方法。

大家的冷汗一直在往外冒,他们在等待着百晓生演示最后一招的破解。他们在等最后一招的招式被那套神奇的剑法轻松地攻破,然后他们也就可以坐以待毙地悲恐了。但是百晓生停了,他滞住了身形。说,

最后一招“下里巴人”,我倒忘了。兴许是我还没学。

说着,他手指击打折扇的声音又响了。余音绕梁,似有琴声。大家听了他的话,心底都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怅惘。他停止的行为给紧张的气氛一种不紧张的味道,却以喜剧的方式带来了一种出格的悲剧。所有人不知为何,反而多了一丝遗憾和期待。这是不正常的心情,所以在场的人全都在与自己的内心对峙。这时候便是想入非非了。他们或许从没领悟,杜绝一切绝望的方法就是避免想入非非。但是所有人都避免不了想入非非,所以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着希望和绝望。

在一切风宗的门徒思考时,百晓生准备走了。但是所有人都在暗叹剑法的精妙和风宗的未来。在思虑后者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套神奇剑法的创造者。他是一个老头儿,现在大家对这个老头儿都改变了一种想法。甚至很多人暗自庆幸创造这套剑法的是一个本门的人。无论如何,风宗没有给予杨青风任何的不适,更别说什么深仇大恨了。所以风宗应当没有危机。在衍生这些想法时,又有人开始想入非非,这次是纯粹的希望,因为他们开始对杨掌门由尊敬到过度的尊敬了。

于是仿佛中杨青风重新当上了掌门,以他的武学造诣,实在是名副其实。可是唯一奇怪的是,为什么杨掌门会有这么高的造诣?于是带着这个疑问,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正要离去的百晓生。百晓生好像在后背生了一双眼睛,居然恰好地转回头去。他轻轻地说: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你们的杨掌门不会再当掌门,所以你们还是重新立一个。杨前辈还说,练风宗九剑的秘诀是像风一样快,虽有破绽唯快不破。

然后他便踱出了大堂,只剩下风宗的人疑惑重重。他们后来总结了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杨掌门不当掌门了?第二,为什么杨掌门的武功会这么高?第三,风宗该如何练风宗九剑?但是他们讨论了很久,也没有讨论出来。我在山下听完整件事的经过,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杨青风的样子。他就这样像风一样离去,充满了孤独。后来,我还听说那把杨青风的古剑被完好地悬挂在风宗的大殿上,一直到风宗后来被灭派前,再也没有任何人动过它。还听说它被画进了风宗楼阁上的卷轴,跟着卷轴上的其他人一起享受风宗的缅怀与尊敬。

这把古剑我以为它像极了掌门。因为他是孤独的,它也是孤独的。杨掌门的武功之所以提升得这么快我认为是这种孤独感所造成的。我相信杨掌门就在一个离风宗不远的地方,伴着这份孤独感,想着过去,想着未来,就这样想入非非。然后,是孤独厚积薄发,让他顿悟了一切事理。其实我所思不错,杨青风实则就是这样在一处悬崖下孤独终日,然后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从前,也忘记了以后。有时候他还会有不被人过度尊重的感觉。但是随着孤独的推移,他开始逐渐寂寥而忘却一切起来。于是他不再是不被认可的掌门,他也不再是失去了再传弟子的师父,他也不再是宝刀已老的落幕英雄。在这种错觉和颠倒中,他嗅着风,舞起了剑法。最后他的剑法越练越快,像极了一阵风。

于是他又颠倒了自己的剑法,练完后再颠倒回来,这样来回的颠倒让他恍惚也让他明智。在这种奇妙的感觉相伴之后不久,他练出了一道颠倒而又孤独的剑法。他为了切名,便将这套剑法叫作“独孤九剑”,而他自己也干脆颠倒了姓名。后来有人听闻,也便称他为风清扬了。

杨掌门该是我的记忆错误,因为他现在不再是掌门,也不叫作杨青风了。风师叔应当是白发飘然的,飘然得就算没有风也像有风在吹拂一样。我和风宗的任何一人再也不可能看见他演示九剑中最后一招“下里巴人”的解法,也不可能有幸亲眼观摩到他像风一样快的剑术。当然,百晓生所演示的剑法虽然快,但是和风比却差了一大截,而且他也没有学全破解风宗九剑的招式。所以在很多年后,当一个叫作东方不败的人用像风一样快捷的身法将他杀死在官道时,他一定会叹息自己居然没有学全风宗九剑的破法。因为很奇怪,东方不败所使用的是风宗九剑,而杀死百晓生的那一招就是最后一式“下里巴人”。

春风乍起,风继续吹。百晓生离去后的第五日,我带着一辆马车,开始向北出发。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但是我的马车上的罗帷却是春风旧识了。它们不止一次接触过,所以风一来,罗帷就鼓动起来,像一面表示欢迎而张大的旗帜。而我就这样骑着马带着马车向北方行去。我的身下是一匹瘦马,我的马后是一辆装有罗帷的马车,我的马车里坐着一位得病的姑娘。

这位姑娘是我在一个河塘边偶遇的。她那时正在采桑,擢桑之手秀美得像是桑棉在占她的便宜。我与她最初相识的一个时辰里,她已经咳嗽了几百声。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天生病患。曾有人说一旦人害羞就会咳嗽,所以我认为她那几百声的咳嗽里至少有一百声是留给自己的害羞的。

出生在农家对于这种病患只能束手无策。我听她娇喘点点,也忍不住轻咳了几下。她笑着,带着一种病态的容颜。我记得,我的师娘在以前得过一时的风寒,她也是这样不停地咳嗽,而当我为她勺起药汁时,总是留恋地听着她的声声咳嗽。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她的声音,和那酷似她声音的梦中的呼唤。

我让这个农家姑娘坐上了马车,以走镖的名义去北方的京城求医。在一路向北的路程中,我想起了那个从远方来的报信者所提供的讯息。当然,我不知情况是否属实,可是每当我一有这个踌躇时,那个已死的报信者坚定的眼神就让我保持了寻找的决定。所以,我这次还是决定去寻找那座黑木山。

晚上我和农家女一同睡在马车里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在梦中梦见桃花和呼唤。虽然这种奇怪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好久,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次梦中意识到这是梦。深夜里我被农家女的声声咳嗽惊醒,和着刚刚结束的熟悉的呼唤,我甚至迷糊地以为睡在我旁边的是我的师娘。然后我又想起我为师娘勺药,她的声声气喘是何等的迷人。这样周而复始,我便一次次地在梦境与现实中交会徘徊。

我们早上赶车,晚上睡觉。在千山万水之中,崇山峻岭过处,留下了她的娇喘,作为我生命中的第五个女人,她用轻柔的嘴唇在我的少冲穴咬了下去。她在咬的时候不停地咳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

她果然是应该告诉我什么,但是她终究没有告诉我。所以当她的病情使她死在一家医馆的时候,我还不大清楚她这个天生病患所给她的生命的制约。在她死之前,她的嘴巴不停地咳着,据说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听闻这一动听的旋律。而她的双手则紧紧地捉住了我,使我的那只手从虎口一直痛到了少冲穴。

在京城,在她死去的第二天,我意外地碰到了无情。

听说你的剑法差极。

不敢当。我的师叔剑法好极。

我最近想干一件事,就是找到一切推动人世动力的根源。

这听起来很伟大。

我只听说你的剑法很差,现在我发现你的口气更差,差极了。

不,你是无情,而我不是。

怎么想到讲有情无情?你最近死了老婆?

不。

我觉得你这人应当不错。

我也觉得。

京城中有一位公孙大娘舞剑高超,你剑法这么差,应当去看看。

这听起来不错。

于是我便前去看了公孙大娘的舞剑。公孙大娘的剑法惊艳了人世,也惊诧了人群。或腾蛟、或起凤、或降龙、或伏虎,身段功夫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师娘的从前舞剑。

和公孙氏的肌肤相亲给我的关冲穴留下了痛觉。我就是捏着这样的痛楚告别了这个我生命中的第六个女人,然后在大风大雪的一个深夜与无情去酒馆喝了点小酒。时间是我看完公孙大娘舞剑后的第三个时辰。

你师叔的剑法好极。我一直忘不了。他其实并未死。

托您的福。

他是个大丈夫式的人,而我一直最讨厌极端化的男性。所以我跟他才在二十一年前对决。

是。那好像也是个像现在这样大风大雪的日子。

没错。我只是最后的时候用我的发簪也就是绣花针刺穿了他身上的一个部位。故他只是重伤。所以我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但是他已经不见了二十一年。

他自有他的缘由。另外,你想知道他被我伤在哪个部位吗?

我和我的师叔、师伯都想。

他听我回答,便用双手撑起残疾的身子,将头靠近在我的耳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我告诉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