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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五)

我的头挨着无情的头,觉得冷冷的。这种冷冰冰的感觉一直连贯到他的嘴角和他的语调。我的耳朵就在我的嘴边,但只觉得他呼出的气像是一层染过的冰霜,毫无半点温暖。这个叫作无情的瘸子就这样无情地附在我的耳畔,以至于让我思索这个无情的无情说出的话是否值得相信。

但是无论怎样,他是从前在师叔失踪时见过他的最后一人,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但我想,他可以说出真相,也可以篡改真相,而且他不但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也是最好的篡改者。

但是我多虑了。因为他停留在我的耳边数息,始终不发一语,他的口气呵出在我的脸颊,拍击着点点寒冷。突然,我感受到一股酒气的暖和,接着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怔了片刻,只听他说,

段老弟,哈哈哈哈。

阁下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这时已经不再靠在我的耳畔,而是重新回到轮椅上了。而他的脸上也重新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笑容,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点点寒意。我拧了下眉头,说道:

阁下是想先说自己的事情吧。

我的意思是让无情先说自己所想的事情,然后再讲有关师叔的一切。这是谦让的礼节。但是无情似乎没有听到,他只是摇了摇头,顿了顿口气,接起了自己刚才的话语。

段老弟,你觉得人世间一切的东西,包括你我之间的对话,你我的财物,你我的功夫高低,你我的道德,你我的情感,还有这家不大不小的酒馆,以及这酒馆里面清浊不分的酒水等等,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是在讲玄学吗?

段老弟,你功夫差,但脑子不差。我告诉你一个道理——任何事物,任何东西,任何的一切都是在变幻的,它们只有更加适合这个世界,更加融合这个世间。它们都是被推动的。当你取舍于一项没有意义的事物时你是错误的,而当你坚持一项没有意义的事物就更是该死。段老弟,你懂么?

我不读老庄。

段老弟,你不懂也不怪你。哈哈。这个道理我在二十一年前才明白。

那是什么在推动?是人世间的爱吗?

庸夫之言。段老弟,我告诉你,没有东西不能变,也没有东西不会变,二十一年前我瘸了腿之后才明白,当你坚持一项没有意义的原则时你就是个混蛋,但我还是坚持了。我错误地一成不变了二十多年。于是我失去了双腿。

那是什么?根源是——

无情听了我的话,微微地笑了一下。像是一种期待已久的表情,又像是一种不以为然的讪笑。他抽动着上厚下薄的嘴唇,紧紧地扯出三个字,是罪恶。

我听了无情的话,觉得愈加冷。像是一团寒冷寄居在我的对面,然后把冷直面传递。然而这种冷和二十多年前姑苏城中寒山寒水的寒意不同,这种冷是一种包含着热火的冷,但是这团内含的热火却冷过一切冰物,寒过一切寒物。我坐在无情的对面,望着他的脸,看到一丝奇特的冷峻和迷靡。这张脸我后来永记心中,就像这个晚上我永远不忘的对话一样。

是罪恶,不是爱吗?为什么,老兄……

世间的推动力不是爱,是罪恶。有渴望,就有欲望,有欲望,便有罪恶。

那么你现在懂了,你要去铲除罪恶?

不,他说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然后顿了顿,让晕染的酒香在静默的空气里沉淀了一会儿。

我要去捕捉罪恶。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一丝冷峻和迷靡变成了一团冷峻迷靡。他说的声音悄悄的,却带有复杂的惊讶和神秘。听说他后来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渴望,但是不知道他是否有将这种渴望变成欲望与罪恶。当我知道这一消息时,公孙大娘早已从我生命中的第六个女人变成了回忆,但是我的梦永远在循环着降落的桃花与不绝的呼唤。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桃花会在我的梦中落完,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人,但是最后以公孙大娘为结尾,我生命中的六个穴道开始永远疼痛,而这一切也以记忆的痕迹埋下不销的伏笔。无情最后实现了渴望是在我启程北上的一个月后,那时在摇摇晃晃的马峰驼峰上我才想起忘了追问师叔的下落。而在那时无情已经当上了一名捕头。北上寻找师叔的路途漫漫无垠,当风声沙沙在我的耳畔响起时,我仿佛能听到那个惊人的声音在重复诉说,我要去捕捉罪恶。

无情和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在和公孙大娘肌肤相亲后的两个时辰。那时他阐尽了世间动力及根源所在,却没有透露丝毫杨莲亭师叔的所伤部位。他的手法很快,满天花雨撒金针,暗器功夫着实不差。但是不知是忘记还是有意所为,他的嘴皮子却慢得很,以至于慢悠悠地略过了自己的回答,也忘了我的询问。故,我现在还不知道杨师叔所伤何处。

两个月前,抑或是三个月前,一位从远方来的报信者告诉我杨师叔现在在黑木山下,于是我决定北上寻找杨师叔。我到过京城,死掉了一位情人,遇上了一位故知,告别了一位新友,对于杨师叔的所在我没有半点收获。京城以北几百里是大漠,我在马匹上摇摇摆摆了十几天后换上了摇摇摆摆的骆驼,但是胡人向导在和我的骆驼失散后并未来找我,所以我在沙漠中只好一个人“叮叮当当”地踏上寻觅的征程。最近江湖更加不太平了,像上一种乱上加乱,又像是一种雪上加霜。但是这种乱开始由分散变为整体,而且也少了门派之间的斗乱。所有人物事件都逐渐与东北方的一个人有关。

我听说东北最近出现了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所见之人只能见到一根绣花针在烈阳之下泛出点点银光,然后便是一片黑暗——他们被刺瞎了双眼。

霎时之间,双目皆毁,这种速度实在快过风。我只觉得除了风宗的剑术实在没有哪一种武功能比它更快了。这位大魔头杀人无数,却有着一股特别的风姿。从他手下留情而幸还的人各抒己见,说出了各式各样的消息。结果人们发现有人认为他是男人,有人认为她是女人,武林人士纷纷叹气,都说居然连一个魔头的性别都分不清实在该死。最后德高望重的前辈心惊胆寒,一致作出了一个中肯的结论——他是不男不女者。

据说他天下无敌,江湖上没有被他遇上的豪客纷纷不信,但是还是那些幸还的人坚持对他的恐惧与信服。天下无敌早有好几个预定的人选,叫他天下无敌实在有伤武林和气。于是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作了又一个中肯的结论——干脆只叫他东方不败算了。

我越往北走,应该是存活率越小。无论是疾疾踏人如踏沙的马贼,还是断木断石无穷无尽的漫天风暴,抑或是那名气与邪气大得足以杀人的东方不败,都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可惜我在骆驼上想想,觉得自己实在除了北方便无处可去了。就算我回去找到风宗的人,他们也决计不会相信这个辈分最大而剑术最差的大师哥。我想,一个人邀功好上几个人邀功,而一个人死却实在好过几个人一起死。

在一处月牙状的湖水边,我停驻驼足。我看见湖水旁有一栋小屋,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黄色与一片混沌之中。我在湖旁喝了几口水,又灌满了水壶,然后向那栋小屋走去。

我敲了敲门,等待着门里的人回答。这栋木屋是筑在几节木头台阶上的,台阶上有几架木头物具,门外贴着一张残破的对联。对联下是一盆晒干的辣椒,而对联旁挂着一叠斗笠。

在我打量的瞬间,门开了。从屋内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眯着一双眼,看了看我,说:

我叫欧阳锋,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就是帮助别人解除烦恼。

我正好要解决麻烦。

我不需要杀人,我只是打听个地方。

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要去黑木山。

山?不,这儿没有一处山。你看看这周围哪有什么荒山野岭?你走错了。看样子你是要找一个人,那么你是否需要一个杀手?

不了。

我是一个中间人,能让人杀掉任何一个要杀的人,只要你有足够的银两。当然,银两也不需要很多,但是你不觉得那个让你寂寞,让你恐惧的人更可怕吗?

我听着他的话,笑了一下,欧阳峰见了也弯起了两颊的胡须。我走下台阶,慢慢地跨上骆驼,然后驰出了数里。

过不多时,我想起了什么,又遣驰驼归回。我看到欧阳峰还站在台阶上,并未进屋。连他脸上的笑容也还没收藏起来。他看到我回来了,不自禁地笑得更加弯曲,两撇胡子翘得更加迷人。

我走到他面前,说,找不到那个地方,那我找一个人。

没有我不知道的人。

杨莲亭。

他听着我的话,脸上的笑容第三次弯曲了。

你是要杀他,还是要杀东方不败?

他和东方不败有什么关系?

他是东方不败最爱的一个人。

那么你知道杨莲亭现在在哪儿么?

知道,但是这个消息值一个马贼头子的人头。

有人已经下了订单?那好,我可以去。

他听完,维持着自己迷人的笑容,打开了门,用手往深深的屋内一指,示意我进去。屋子里头光线很暗,他说,今天你可以待在这里,明天未时三刻马贼就回来。几个月之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杀了一帮马贼。听说马贼的兄弟最近会回来找他报仇,可惜我那个朋友已经死了。你如果能杀掉马贼头子,我能告诉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到了晚上,欧阳峰准备了几盘菜和我一同在一张小桌子前吃。他看了看我,提起筷子说道,马贼人多,你要杀光很难。而要杀掉他们的首领只有两种办法。一、用远程的攻击射死头子。当然我这儿没有弓箭,而我瞧你牵驼绳时手臂摇摆,即使用弓箭也一定杀不了头子的。所以你还是用第二种办法——用快过风的身法跃上马匹击毙头子。

我一边听着,一边扒着饭。吃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我抬头看看窗外,只见到一片混沌。我说,我的剑法差极,身法更是和风没有半点渊源。

欧阳峰缓缓地问我,你爱过几个人?

我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灯笼,再看了看空乏的碗,六个穴道开始随着六个女子在脑海的浮现而逐渐疼痛起来。我看着那六个人影,好像又看见了飘飘荡荡的桃花,洒在一个女子的身上。那个身影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随着桃花处处开始在我的脑中声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着欧阳峰,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只有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