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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六)

第二天未时二刻的阳光很充裕,像一张披纱披在整个大漠。欧阳峰把手伸进满天的金黄里,然后擦了擦手背,向我询问自己是否看过血珠在阳光下的流动模样。我听了摇摇脑袋,并说再等一炷香你一定能看得见。马贼在一刻之后将会在群马奔腾之时来临,我的功夫远到不了超越风的境界,不然我也不会被派下风宗了。而远程射杀首领更是无稽之谈,我一非大罗金仙,二非奇人异士,怎么能隔空杀人?在推翻了欧阳峰给我的两种可能后,我反倒不多想什么了。

我不知道现在风宗的桃花是否开了,而我亲手栽下的桃树是否枯萎。但是这一切都是不尽然、不确定的,所以我还是可以想入非非。但是抹杀了希望与绝望的就是没有想入非非,这两者是相互转化的。所以我最多只能想起那块遥远的墓碑埋葬着一个桃花样的女人,她就埋在风宗山的山脚,但她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于是我便无法带起希望与绝望,更无法想入非非。

现在的阳光很好,虽然大漠里都是一望无际的暖阳,但是像今天这么恰到好处的风光实在是没有了。欧阳峰拿出了他的布单放在台阶上一排排地晒,但过不多时他便又收进去了。他说等会儿染上溅出的鲜血就洗不掉了。我的听觉随着他的话语开始向远处飘去,我仿佛在这一刻听见了桃花飘落的声音和永久不息的呼唤。

如我所料,未时三刻的阳光和未时二刻的一样好,而在这时候我的听觉也真实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哒哒马蹄声。欧阳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一种示意性的行为,因为退一步根本不算什么。马贼是不杀中间人的,而且我猜测他们也杀不掉欧阳峰。他往后一退只是向我说明现在门外就是你的战场,你的任务。我看到他站在门旁看着我,我便扭过头去。远处的马群越来越近,我不由得捏紧了手上的剑。盲武士的刀风不够快,所以能听到自己的流血瓢泼的声响,而我的剑术这么差,会不会连声响也听不到?

在马贼离我还有两三里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不一会儿便要来了,这时我突然想起师父说的话:“你要知道,你是在用剑。”这句话让我无比惭愧。现在我靠着手上的剑来对敌,不知师父见了会怎么说。想起师父,我连带着想起了师娘,忽地觉得自己就这样听着血液喷薄死去实在太过草率,于是我也想起了那株院子里的桃树。马贼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连忙别过头去,向身后不远处的欧阳峰大喊一声——

我死了,不用埋我,你去帮我找杨莲亭,告诉他风宗的人在找他!

我回过头,发现马贼居然还没到眼前,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珍惜存活时间实在可贵,于是再一次转过头去,向欧阳峰喊道——

峰兄,麻烦你,在我死之后种一棵桃树,有劳!

欧阳峰注视着我的嘴唇与双眼,弯起了自己的两撇胡子。他向我摆摆手,示意让我放心,我见了他的动作,略为心宽,也就重新转回头去了。

这次马贼终于到我的面前了,我心底有点不满马匹的脚程,仿佛我是在赴一场迟到的盛宴。我伸出左手在阳光下照了照,漏过了沙一般的光线。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有几处很痛,好像是那几处被六个女子分别咬过的穴道。

后来,未时三刻的阳光照耀了我的第一滴鲜血,它在金光与金沙之中熠熠生辉。我的状态不错,以至于在我的长剑被勾掉之后仍旧能想起我师父对我的叮嘱和教训。但是唯一不适的是我的手指头,它在我流出了第一滴血光之后便疼痛异常,以至于我提早的感觉濒死。也许在这第一滴血之后,将会有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最后汇聚成沙漠里的一片红色汪洋与那木屋旁的月牙湖交相辉映。

也许这就是濒死之境。我甚至听见了刀风,我只感觉很快。我此时的身子感觉有一股躁动的热潮,在阳光下开始不安分地跳动。我手指上的六个穴道现在越来越痛了,从少冲穴,到少泽穴,到少商穴,再到商阳穴,最后到中冲穴与关冲穴,它们好似有预谋地连成一道疼痛的回路,让这疼痛生生不息。好几道刀风刮过我的发迹,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鲜血与死亡的声响。

不知怎么,虽然我的剑已经没了,但是我却突然觉得很美好。这时候好几滴鲜血飘出我的身体,在铺满日光的沙地里开出一朵朵鲜艳美丽的桃花。这个时候的阳光好极了,实在适合桃花的开落生长,于是我仿佛再一次见到了那熟悉的梦中场景——一瓣瓣凋落的桃花。我这时候记起了我的师娘,记起了她也喜欢桃花,但我忘却了她是否在我的桃树下走过,然后踏上那缤纷破碎的点点朱华。

未时三刻的前十个时辰,我记得欧阳峰曾问我爱过几个女人,我在那时同样看见了桃花,也看见了我生命中的另外六个女子。可是我却见到了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于是我回答了“一个”。我觉得这是一场宿命的安排,又像是一种偶然的相逢。安排我说出这种说法,相逢上这种说法,这一切都与那棵桃树,那朵桃花有关。就这样,我的六个穴道痛着,鲜艳的桃花盛开在金黄柔软的沙子里,脑海里在不停地胡思乱想。师娘的出现使我想起了另外六个女子,她们的影像开始突兀地闪动。

这时候,我的六个穴道开始更强烈地疼痛,我甚至在面前的那把刀风已经触及到我的喉管时忍不住蹲下身去抚摸自己难以遏制的痛极的手指,但这是无用的。我的脑子里开始交织着桃花与六个女子,交织着桃花与师娘,然后又交织着师娘和六个女子,就这样来来回回,周而复始,最后频率越来越快。而我的中冲穴、少泽穴、少商穴、商阳穴、少冲穴、关冲穴也随着这种强烈的频震而加大痛楚。

刀锋携带着刀风到了我的喉管前,结果被我意外地揉着手指躲掉了。此时,我的手指感觉痛苦难当,只觉有着热浪要突围而出。我的头部开始摇晃,因为脑中的图像闪动地越来越快,最后只剩下一朵鲜艳而又明亮的桃花。我的六个穴道终于阻挡不了体内的热浪,首先在我的少冲穴中激荡出一股热流。

接着,中冲穴、少泽穴、少商穴、商阳穴,关冲穴也踏着那几个伤口向外刺去。而我脑海里那朵鲜艳的桃花也开始鼓胀了一号。我永远记得那朵桃花,永远记得那手指上的酸楚,也永远记得马贼的惊讶与狞笑。那是一个被我少冲穴激出的热流而贯穿的人头,惊讶与自得的狞笑还没有来得及合二为一就葬身于茫茫沙海。

后来,当我拿着马贼头子的人头向欧阳峰走去时,他正带着一种欢迎的笑容朝我看来。这时候我脑子中的桃花已经消失了,但是我那六个穴道却依旧在伤口痕迹中嘶嘶发痛。我不是用剑术夺下那个人的人头的,而是用一种奇特的气流击杀了他,这种过程连我自身都难明经过,更别说站在一旁的欧阳峰了。我只记得在我快死去的时候,想到了桃花与七个女子,她们合七为一,共同在我的穴道中化出记忆的气波。

欧阳峰又开始第三次撇起自己的胡子,我不自觉地笑了。好像明白他是在惊讶自己都准备好种桃花了,结果我却杀了马贼头领。而他宁愿相信我身法快过风也不相信我以远程功夫击杀头子,最后我却用这奇妙的指法隔空射断了那个笑傲一世的人头。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甚至奇妙到在想入非非里扭转,把绝望变成希望。

我站在欧阳峰身旁,夹着那个人头,重新想起了我还没杀死首领时所想起的师父的话:“你要知道,你是在用剑!”于是,为了不辱没风宗的剑术名头,也为了给那六个女子,六道经脉的希冀寄托,我后来给这种奇妙的指法取了个名字——我把它叫作“六脉神剑”。

我的记忆从此开始飘荡在未来和以往的世界,这是在我杀了马贼之后所发生的事。我曾提起,那朵桃花开始消失在我的印象里,但是我却依旧能够记得起桃花的事情。它们不止一刻让我记起,于是我总会想起自己的那朵桃花。我总觉得,这次没有倒在那片沙漠的湖水里全是有关桃花的记忆起了一种祈祷和祝福。姑且是这样论,因为我找不到更加贴切的词汇了。

在交给欧阳峰人头的第三个时辰后是戌时三刻,我跟欧阳峰和前一日一样坐在那张小桌前饮酒。我们先喝酒,再在酒醉之间交谈。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我明天就要走。

你说杨莲亭?

是。

你想知道他在哪儿?

不错。

他在黑木山下。

峰兄,废话。我只是想知道黑木山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知道他的所在吗?

不错,段兄,但是我不知道黑木山在哪儿。

噢?

他在黑木山下,却不是在黑木山。

什么意思?

黑木山下是一个镇,但没有哪座山叫作黑木山。这个名字来得很久了,甚至让人开始遗忘是否有一座黑木山。但是这个黑木山下与山没有半点儿渊源与联系。它只是一个镇的名字。就好像我叫作欧阳峰,你叫作段正淳一样。

黑木山,黑木山下……我喃喃道。

欧阳峰用手指捻起一枚酒杯,对着嘴唇轻轻地一饮而尽,我闻到了酒香,却看向窗外。窗外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片混沌。欧阳峰喝完了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

我和你说过,杨莲亭是东方不败最爱的人。后者的大名想必你应该听过。

早有领教。那么,峰兄,他们两者是否在一起?

应当吧。东方不败功夫好得很,此去惊险万分。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找杨莲亭?

峰兄,你想必听过二十一年前的姑苏城决战。杨莲亭是我的师叔,在那一战他受了重伤,而我们风宗自是焦急万分。所以我们风宗弟子都希望能够找到师叔。

段兄,老实说,你们风宗即使找到了他也是白找。

我听了很是不解,想问欧阳峰,却被他的眼神阻止了。武林之间的话不能随意乱讲,即使不是机密,却要默契地像在守护秘密。其实除了江湖,人生也是这样。只有默契到闭嘴时不插话,这才能立足于世。于是我也不再问了。

最后在第二天早上,我要离去了,我问了欧阳峰最后一个问题——

峰兄,东方不败是女人吗?

何出此言?

近来江湖上多有关于他的风波,甚至弄不清男女之伦,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人会喜欢杨师叔,必定是个女子吧?

不,段兄,他不是。

我一边听着,一边骑上了骆驼,朝着昨日他指引给我的那座小镇的方向奔驰而去。我启程时只在背后感受到欧阳锋远远的道别飘荡而来——

段兄,后会无期,你的指力不错,祝你保命。

我同样是一边听着,一边头也不回地望着远远的前方。沙漠的前方是如此开阔,以至于有一种天长地阔、不知何处的感觉。在这种苍苍茫茫之中,我突然觉得人生的渺小。我去杀了马贼算不了什么,我依旧不知道要走的方向,我找到了杨师叔也不算什么,我依旧还是那个卑微的师哥。但前路漫漫,后路已无,在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我只能勇往直前。这是一种绝望,也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想入非非。有一股风沙吹皱了我的面庞,我被激得干咳,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也许一不小心,我就会迷失在这阵风里,这确实诡谲。我不知道我行程百里是否会看到师叔的脸,就像我不知道这股风是否还会继续吹一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