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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七)

欧阳峰的指头指向的是东北方,但我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走了好几日,却还没看到哪里有一处小镇。我的骆驼背上的驼铃在悠悠天际与茫茫沙漠之间不断回响,却又无处遁藏。在这种无处遁藏之间我感受到了骆驼的疲惫。牵给我这只骆驼的胡人向导说:骆驼是沙漠之舟,决不会轻易疲惫。但是我却实实在在地听出了它的慵懒与疲意。虽然我听出来了,可万幸我没有被它所感染。不然我便回程了。当一个人对于什么东西疲惫之时,他兴许会放弃这项事业,我现在已经把寻找杨师叔看成了我的事业,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对它疲惫。

又走了两日,我已经开始怀疑远方是否存在着一个叫作“黑木山下”的地方,但是我觉得欧阳峰不会骗我。凭着这种感觉我算是盲目地又走了几天,在骆驼快到心理疲惫的边缘时终于找到了那个小镇。

找到的缘由是因为我找到了一处泉眼,在我要去打水的时候我发现了异常——这个泉眼的旁边为什么会有围墙?于是我便在喝完水的时候翻进了围墙,结果发觉这个围墙里竟然有着不成形的街道。我下意识地往后看,发现我的身后立着一块木碑,上面写着殷红色的四个大字——“黑木山下”。

我带着兴奋走到了那块木碑前,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刻痕。然后我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果然没有任何山脉。我想起了欧阳峰的话并反复琢磨:这里的确是没有任何山的。

在我牵着骆驼走在这些不成形的街道上时,我一直在思考这些街道是因为原先被毁坏的缘故,还是因为刚刚新建的缘故?就这样想着,我已经走了大半里路了。

不管是新建的还是原本被破坏,这是一个城镇,理应有着居民,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居民。欧阳峰说了,这个镇有着很长时间的历史,不应该没有任何人生活。想到这儿,我突地觉得诡异,接着我又想起了我的师父常常告诫我在江湖上涉险时应有的反应,于是我也学着我师父大喊一声“不好”,然后立马向来路奔去。

结果跑了半天,回到了城门口,却发现还是那块木碑,简直没有半点异常。我疑惑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了,于是我重新跑了回去。又跑了大半天,远远地我便发现了我的骆驼。它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驻足在那儿,没有半点奇怪的迹象,这更加深了我对自己疑神疑鬼的判断。初出江湖总会疑神疑鬼,以为到处有凶险,这也是我经验不足的地方。

可是没过一会儿,我便发现这不是疑神疑鬼,兴许这只是误打误撞——骆驼旁这时居然站有一个人。我揉了揉眼睛,想起刚才的确是没有的,于是心里不免惴惴。我抬着脚步走上前去,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脸很白俊,隐隐有桃花之色。他的右脸有一块红印,这是他特别的地方。我向他摆了摆手,说道:

在下初临贵地,是想找一个人。

他的眼睛被我的话语所感应地抬了起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在互通心意。但是我清楚我跟他根本还没交流任何东西。

阁下找谁?

他说话了,说话的时候有股阴柔之气,但是他的脸虽然白俊,却是有一股英气的。所以我实在奇怪他的脸庞与声音的不符。但是并未多想,便回答道:

您知道杨莲亭吗?

他听着,听着,在自己的白俊的脸上闪出了一种奇怪的脸色,他的那块红斑也扭曲了。我看出了怪异,又想起了欧阳峰的话,便赶紧追问,

难道阁下是东方不败?!

他听完笑了一下,喃喃了多声,但我并未听到。正在我奇怪的时候,这个男子突然右手一抬,伸出一根手指,向我刺来。我还在疑惑,他便已经闪到了身旁。我来不及思考,立马右手一张,射出一道剑光。他明显是有意相让,不然以他刚才那么快迅的身法绝对可以杀我于不意。但就这一招,他便停止了。我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奇怪的哭腔。

果然是风宗人。

我点了点头,端详着他的红斑与白俊面孔。他刚才已经试出了我的家底,正等着他自报恩怨。不料他竟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

我便是杨莲亭。

后来,他跟我寒暄了几句有关风宗的话。我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但是他的神情一直有一股淡淡的悲伤。好像是他有着一种长期郁结的痛苦与不满。我说过找到杨莲亭是我的事业,所以我对于它不能有着疲惫,可不知为何,当我现在找到了他的时候,却有着一种很疲惫的感觉。我就怀揣着这样一种心情跟他讲述了二十一年来风宗的大小事情,他也就站在一旁听着,但是始终未插话。他的面孔一直白俊,可是他的红斑却时常被他的皮肉扭得弯曲。我讲了很长时间,到最后的时候我带来了所有风宗人的问候,并劝他武功时常练不要荒废好苗子云云。

但是当我提出让他跟我走,哪怕是只回风宗一天也好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便停住了陈述。他看到了我的停止,便冷冷地抛下一句“我都被伤成那样了,实在有愧风宗”的话让我不停捉摸。他叫我深夜子时在原地等候,到那时再相会。我也只好答应。他走的时候一闪而过,身形像极了一道风。

结果在那天的深夜子时,他并没有来。我站在原地干等了很长时间。这既让我不耐烦也让我不忿。我牵着骆驼来回走动,只希望在黑暗的转角能出现杨师叔的身影。我已经考虑好了,假若杨师叔真有难言之隐,不愿回风宗,那么不回也罢,我带个口信也好。但是虽然我已经在心中退却了好几步,可杨师叔就是没有现身。

等到了丑时,风有点变冷了。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阵风刮过,然后在暗角出现了一个身影。我擦擦眼眸,确定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那个影子向我走来,我不由得立定了身子。我认为这是杨师叔。可是对面的那个影子走得很飘逸,让我不由得猜测万分。

终于,这个影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的面孔被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是谁,也分不清男女。我稳住声音,说道:

是杨师叔吗?

对面的这个人影抖动了一下,身形中发散出一种女子的轻柔。他把脸往前伸了几寸,让我不自觉模模糊糊又隐隐约约地观察着他的面孔。我看到了一张和杨师叔同样白俊的脸,甚至有一种很怪异的熟悉感。我刚进入这种黏稠的熟悉感时,他便说话了,小子,你杨师叔不会跟你走的,你快滚吧。

阁下,您告诉杨师叔,风宗的人真的很想念他呀,好吧,假如杨师叔真的不愿回去,那也罢了,你叫他说几句口信或是写一封书信……

滚!小子,我已经给你留情了。莲亭的事还轮得到你来做主?

他的脸在提及杨师叔的时候有一种女子的腼腆,我即使在黑暗之中依旧察觉到了。我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而这个人也接着说道:

小子,告诉风宗的人,以后不必再来找他了,你找了也是白找。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杨莲亭了。

说着,他用手指立起一枚绣花针。虽然在黑暗处,但是我仍能看出针上的锈迹与微光。或许是杀人太多,这枚针上已经有一丝丝暗红色的血纹了。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无比阴柔,无比轻盈,无比让人骚动。甚至在这些感觉之中还有一种同样黏稠的熟悉感。我知道他一定是东方不败了。我不敢多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他知道我在注视着他,那枚绣花针也因此缓缓地落下了。他一转身,便像风一样离去,不带一丝刚才在这里的痕迹。我看着他像风一样快的身影,觉得这实在有一种风宗身法的熟悉。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看出的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与熟悉感,还有那块白俊的脸与红色的斑痕。

后来,我再也没找到杨莲亭师叔。欧阳峰跟东方不败的话惊人地相似,而我对他们的话始终半信半疑。或许是这种语焉不详更让人想入非非。但是他们都是个中明白人,我觉得我在这次北行之后,应该会继承他们所认知的一切。二十一年前,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大雪地中,杨师叔失去了踪影,而那时我才刚刚出生。我很小的时候便在风宗的楼阁里看过所有人的画像,其中有一幅便是杨莲亭师叔的。他的画像长身玉立,英气逼人,还有着一张白俊的面容。只是他右脸颊上的那块红斑在诉说着他的不平凡。很多年之后,当风宗被一个叫作日月教的教派所灭门的时候,好像唯一保留的便是杨莲亭师叔的这幅画像。听说这幅画像是被教主所钦点保留的,没有一个人敢摧毁。而那把古剑,那些秘籍,那些丹药,以及我所种下的桃花,都随风破碎。其实它们不过是提前赴难,因为即使留下来也还是有千千万万个难关的,人生也好比如此,只有断绝了生机,才能停止绝望,停止想入非非。

再后来,我也没有见到东方不败,只是听说他的身法越来越快,甚至到了快过风的地步。我想他一定也快过二十一年前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那股携带着绣花针所击他下阴的劲风。只不过人生好比武学,似风迅捷,似风易逝。天底下的人生与武功同出一辙,一起印证了风的真理,那便是唯快不破。我时常忘记或是记错我是否找到过杨师叔,这个问题一直到我死的时候也还没记起。但是这也是好的,因为这便有了寄托,但同时也不好,因为这让我想入非非。希望与绝望同时会存在的,就像这个大千世界的想入非非永远不绝。只是时间与风一样同起不落,永远不滞。身法再快、步伐再疾、脚程再迅,在超过了风的影子里还是吹着不尽的风。只有风继续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