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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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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远远瞧见天水寺的黄墙黑瓦,隐在苍翠绿树之中。微风轻拂,送来朗朗诵经之声,也将烟火的香味,以及那袅袅青烟,一同送入这万丈红尘,送上无垠碧空。

在慧文大师的指引下,慕子真与尸人居尘穿过门墙,踏上层层石阶,来到正殿门外。慧文大师停下脚步,转身冲二人微微一笑:“慕侠士,不知可否劳驾,烦请您先去西侧厢房,待到沐浴更衣之后,再入宝殿。”

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快些问清解除魔气的方法,但慕子真明白,此事也急躁不得。毕竟眼下他满身邋遢,怎能擅闯佛家宝殿,这未免太过放肆无礼。于是他轻轻点头,同意了慧文大师的提议。而当他牵动铁链,准备带居尘离开正殿、行入厢房之时,却听慧文大师又道:

“至于居少侠,便由老衲先领入正殿。这解除魔气之法,第一步便是化解他的戾气。殿中有十二名沙弥念诵经文,能起安神定心之效用,对居少侠大有益处。”

大师虽说得有理有据,但自从居尘入魔以来,慕子真从未离开他半寸。此时,他难免有些不安:“大师,可否稍待片刻?师弟他眼下毫无理智,一旦狂性大发,我怕他伤及无辜。”

“慕侠士大可放心,老衲心中自有计较,”慧文大师微微一笑,答道,“并非老衲强人所难,只是此时正值晚课。若等僧人散去,只留老衲一人诵佛,效力难免有所不足。”

所谓“晚课”,说的是在傍晚时分,寺院的僧人会聚集殿中,念佛诵经。对于僧侣们来说,晚课的时辰日日相同,雷打不动。慕子真不能因一己私欲,让全寺的僧人变更作息,这也太强人所难。想到这里,他也只能抱起双拳,再向慧文大师深深一揖:

“一切听从大师的安排,有劳大师了。”

说罢,慕子真将手中的铁链,递进了慧文的掌中。从未被外人牵扯的尸人居尘,此时再度狂躁起来,他的双手挣扎着上下摆动,想要挣脱那铁索的束缚,又像是不愿随慧文离去。见此情景,慕子真沉声道了一句“阿尘”,刚想出言规劝,却见慧文大师合起双掌,竟然向躁动的尸人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朗声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起始之句,当慧文大师放声念诵,朗朗经文之声,竟真的使尸人居尘渐渐平静了下来。那双原本腥红妖异的血眼,竟黯淡了些许颜色,变得不那么嗜血骇人了。见此情景,慕子真只觉得心中一阵激荡,当下抱起双拳,向慧文大师深深一躬,感激地道:“多谢大师!阿尘有救了!”

“善哉善哉。”慧文大师微笑颔首,然后牵过毫不挣扎的尸人居尘,跨入宝殿之中。

殿中十余名僧人,在慧文大师的受益之下,放声诵经,诵声朗朗。那“菩提萨埵”之声,余音绕梁,徘徊不绝。对于慕子真来说,这诵经之声宛若天籁,一想到居尘身上的魔气能被压制,最终全然消弭,他的胸中便涌起一股暖流。这许久未曾有过的喜悦,令心田都暖了起来。

此时虽是黄昏,慕子真却觉得视野一片光明。过往的苦难,过往的艰辛,一并淡然消逝了。这漫长的旅程,终是度过了无垠黑暗,迎来了黎明乍现之刻。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一路疾行,冲入了西侧厢房。

沐浴更衣,洗去了满身的秽物,洗去了狼狈与邋遢。慕子真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天玄门弟子服,三千乌发垂肩,又被他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入鬓,星目坚定不移,此时此刻,这位天玄门的首席弟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在从厢房奔往正殿的路上,慕子真脑中纷杂一片,思绪万千。昔日天玄门中他传授这位小师弟剑法时的景象,当日居尘化身为魔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浮现。他明知解除魔气绝非易事,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憧憬着居尘痊愈、恢复往日形貌的那一刻……

近了。

眼看前方重檐飞翘,琉璃顶熠熠生辉,那正殿佛堂近在咫尺,慕子真刚要欣然上前,却忽觉得心中一悸,似乎有哪里隐隐不妥。只见正殿大门紧锁,四下一片沉寂,先前那朗读诵经之声,此时全听不见了。

难道是僧人们下了晚课?慕子真心念一闪,但立即被他否决。此时此刻,这天水寺中,别说是僧人诵经,就连飞鸟鸣虫也都销声匿迹,寺中悄无声息,如同死水一般。

心中一凛,慕子真剑眉紧蹙,顾不上什么礼仪尊重,他想也不想,一脚踹开正殿大门,同时高声呼喝:“阿尘?慧文大师?”

“砰”地一声,木门撞在墙上,抖落簌簌尘灰。只见那正殿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白烛,烛火摇曳不定,全然不似方才那香火鼎盛、僧侣齐聚的模样。正前方金身佛像高高耸立,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几个蒲团,木鱼法器零乱地散落在地。一片死寂的殿堂中,唯有“咔嘣、咔嘣”的细碎声响,从里侧的角落传来。

慕子真循声望去,只见那昏暗的墙角中,躲着一个佝偻诡异的人影。尸人居尘蜷缩着身体,低垂着头颅,双手铁链已被斩断,他两掌捧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正啃得咔咔作响。

“……”霎时间,脑中空白一片,如遭雷击。慕子真睁大双眼,怔怔地瞪着那啃噬血肉的魔物。如果他不是学武之人,如果他不是眼里极佳,他或许就辨识不出,对方啃咬的正是一根人腿骨。可他偏偏就是认得出,辨得明,而且清,清,楚,楚。

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幕宛若血炼地狱的景象前,显得是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全身的热血,像是在此刻突然冷却。全身的气力,像是在此刻全数流失。向来坚强不屈、宁折不弯的慕子真,此时忽然一个踉跄,身形一晃,竟然向前栽倒下去。他一手撑住了门旁立柱,才勉强都支撑住自己。

“咦嘻嘻嘻嘻,我说慕大侠,奴家为你准备的这份礼物,你可喜欢不喜欢呀?”

在这死寂的正殿中,忽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诡谲声音。下一刻,伴随“咕噜噜”的声响,一颗人头被抛在地上,滚到了慕子真的身前。那人头双目紧闭,满面皱纹风霜,下颌的白须上沾染了鲜血,格外刺目——正是慧文大师,只是他面目青白,已然尸僵,显是死去多时了。

慕子真缓缓抬头,望向那发声之人。在那高耸佛像的肩膀上,坐着一个白须老者,赫然也是慧文的面目。只是他一脚踩在金身佛像的颈项上,没有半分虔诚敬意,他的双脚欢快地摇摆着,摇头晃脑地,显出与面目绝不相符的轻佻神情。

那不男不女的声音,那阴阳怪气的笑法,那轻佻无耻的态度,那个人,正是当日攻上天玄门、用魔气将居尘变成尸人的罪魁祸首,是慕子真恨之入骨、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仇敌——

“魂煞”帝奴。

慕子真捏紧双拳,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声音:“是……你……”

“哎呦喂,慕大侠还记得奴家,奴家好生感激呀。”帝奴娇笑起来,他忽抬手一扬,青烟乍起,只见他身上的僧袍袈裟,变幻为轻柔水袖。水袖扬起之处,哪里还有老者高僧的影子?有的,只是一瘦弱男子,他身披五色霓裳、白面朱唇、显得妖娆无比。

这白面妖人,正是应龙四尊者之中,排行最末的“魂煞”帝奴。此时他捏起兰花指,掩住双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嘻嘻,奴家可是为了这一出戏,排练了许久呢。慕大侠,你说奴家演得好不好,美不美呀~”

不等慕子真作答,帝奴像是显摆似的,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了扮这个老秃驴,奴家可是学了好半天呢。奴家就猜到,慕大侠你会找这老家伙,奴家就先行一步,布好这出大戏的场子嘛~”

原来,慧文大师早已被这妖孽杀死,从天水镇初见的那一刻,便是“魂煞”设好的局。

“嘻嘻,慕大侠你可真是个天生的戏骨,演角儿的好料子呢。你知不知道,奴家只要略施小计,暗中压制了些许魔气,你那丑师弟便要乖上一分。你还以为他是恢复了一点儿人性,那感激涕零的模样哦,看得奴家都心疼了呢~”

原来,什么解除魔气之法,什么念佛诵经化解戾气之说,全是这妖孽胡编乱造,演出的一幕幕假象。

“呵呵,慕大侠你心心念念要你那丑师弟痊愈,不让他沾染生肉生血,生怕他入魔太深无法回头。咦嘻嘻嘻嘻,奴家便让那丑师弟饱餐一顿,不但吃饱喝足,还是如假包换的人肉人血。虽然是肉是老了点儿,但好歹是名高僧,说不准吃了还能延年益寿哩。慕大侠,你说奴家对你那丑师弟好不好,是不是关怀备至呀~”

慕子真只觉得胸膛一阵剧痛,像是被人以千斤铁锤重重敲击。霎时间,胸中气海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一个趔趄,单膝跪在地上,“噗”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骗局……一切皆是骗局,是他有眼无珠,是他轻信于人,是他亲手将居尘的铁链交到“慧文”的手中,令阿尘走上这条食人成魔的不归路……

慕子真缓缓握紧了五指,将双拳捏得铁紧。恨意在胸膛里沸反盈天,那无边无际的悔恨几乎将他吞噬,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他缓缓转头,再度望向角落中吞食尸骨的居尘,对方每啃下一块皮肉,每吞下一口筋血,慕子真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破碎了。

渐渐地,居尘原本腐黑的皮肤里,爆出血红的筋脉,凸出了皮肉之外。他那双原本就腥红的眼睛,此时格外鲜红,红得简直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他的身形开始变化,他的体型不断扩大,黑紫的肌肉撑破了衣衫,嘴里的獠牙向外龇出,他的指甲疯狂地生长着,终是化为了尖锐的利爪——此时此刻,居尘身形暴涨,完全化成了魔物。

连最后的一丝人样,也都守不住了。

看着昔日的师弟,终是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妖魔,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僧人的尸体。慕子真全身的血液,像是在此刻冻结了。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剜了出来,丢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透透的,然后一点一点地碎裂开去。

“啪、啪、啪!”

在这无间炼狱之中,却有欢快的掌声响起。帝奴矫揉造作地拍着双手,喜笑颜开地说:“哎呀呀,奴家最爱的,就是眼下这场高潮戏了。慕大侠慕英雄,你要怎么对付你那位丑师弟呀?大义灭亲什么的戏码,奴家最爱看了。”

“你……”牙关里挤出森然之音,慕子真攥紧手中长剑,刹那间,他一人一剑化为一道紫色炫光,如流星般向帝奴击去!

“受!死!”

伴随愤然怒喝,慕子真的剑气如狂潮怒浪,狂袭而去。他的身形迅若游龙,几乎与青锋长剑化为一体,如虹剑气荡起星点火光,直取帝奴天灵。这一招“九天俱焚”,招如其名,乃是拼尽武者修为、玉石俱焚的招数。

然而,那“魂煞”帝奴为应龙四尊者之一,虽是排行最末,亦有千年修为的妖力。而慕子真毕竟是一介凡人,纵然武功修为极高、剑法凌厉称绝,但又如何耐得了这千年妖异?只见帝奴轻轻旋身,水袖一扬,便化为了一道青烟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