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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避锋芒远赴他乡 隐踪迹深入北疆

话说袁循、芷容在山谷中找到怀晋、惜幻,四人欢喜泣悦,坐在篝火旁,一边烧鱼,一边聊天。袁循问惜幻分手后的经过,惜幻便将过往种种尽数道出。说了自己如何在去刘家路上被魔徒劫持,如何得刘家三口和谢驰营救,又如何被王娇逼迫,不得已同怀晋逃亡江北。

原来那夜王娇闯入刘家,蕣华命怀晋带着惜幻凭借乾坤门逃遁,二人瞬间来到江北,眼前一片漆黑。此处正是邙山山脚,今夜乌云密布,不见星月。怀晋想此时无法进城,便摸黑拉着惜幻找到一处避风山坡,让她坐在土坡下休息。自己辨了风向,坐在她的西侧,挡住来风。惜幻靠着土坡,问怀晋:“大哥,袁伯母找不到我,会对你爹娘和谢伯父怎样?”

怀晋心中虽也忧虑,但不想让惜幻担心,便宽慰她道:“没事的。爹娘和谢伯父都会武功,况且谢伯父在朝为官,袁伯母不敢把他们怎样。”

惜幻“嗯”了一声,又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大哥,不知袁大哥和芷容现在怎么样了?袁大哥将我放走,袁伯母见到他一定很生气。”

怀晋又开解道:“循弟是袁伯母的独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她即便生气也不会对他怎样。芷容是谢伯父的女儿,袁伯母也不会对她怎样。最要紧你不被抓住,魔灵永世封印,便可天下太平。”

惜幻听他此说,愈发觉得自己身负重大干系,不禁有些惶恐。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江北本较江南寒冷,今夜又刮北风,二人身上只着夹衣,都有些凉意。惜幻心中又兼忧惧,不禁打了个寒颤。怀晋坐在旁边,感到她身体颤抖,便将外衣除下,为她穿上。惜幻问:“大哥,你不冷么?”

“不冷,我会运功,一运功身体就热了,不信你摸摸。”怀晋说着,迅速调动丹田热气,输至掌心,用手握住惜幻的手。惜幻感觉很温暖,便道:“大哥,你的手好暖。”

怀晋又从后面用双手握住她的双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发力运功温暖全身,问她:“这样可暖和些了?”

惜幻点点头道:“很暖和,大哥身上真暖和。”突然,又想起怀晋手臂上的伤,赶紧问:“大哥,你手臂上有伤。运功不疼么?”

有红伤者,确实不应运此温暖之功,因血液运行过快,易将伤口冲破。但怀晋怕惜幻受冻,不顾自己伤口刚刚包扎,忍痛运功。此时,听她询问,只得扯谎道:“爹配制的金疮药一刻便可将伤口封住,明日即可见好。这点小伤,于运功无碍,放心吧。”

惜幻听他说,信以为真。如此靠在怀晋胸前,渐渐睡着了。

翌日清晨,她被鸟雀之声吵醒,发觉怀晋左手垂地,右手仍然握着自己右手,只是那手不如此前那般暖热。她以为怀晋没有醒转,不敢乱动。此时,怀晋也醒了,见惜幻一动不动,以为她还睡着,想去握住她的手,给她些温暖,又怕惊醒她,便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见惜幻用左手抚摸地上一块石子,方知她也醒了,便握起她的左手,问她夜间冷不冷。

惜幻才知怀晋也醒了,回说不冷,很暖和,起身要将外衣除下给他穿上。怀晋说自己不冷,让她继续穿着。他见自己的外衣穿在惜幻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便为她紧了紧衣带,这才抬头环顾了四周地貌,引她向南走去,准备进城。

你道江北州城郡县千百处,为何蕣华定要怀晋来这洛阳城。原来她想怀晋、惜幻所着衣衫皆为南朝装束,且惜幻同妙徽学了一口吴侬软语,若去北朝腹地,难免被人视作奸细。倒是这洛阳城,虽属石赵统治,但地接晋疆,民俗与南朝相仿,也有些吴越之人来此贸易。七八年前,她们三口用乾坤门来过北朝几座州城,也曾随刘度到悬河之南的邙山祭奠了葬在此处的晋室诸帝,怀晋对此山应有印象。故此,命他来这里躲避。

邙山地处洛阳城北,属秦岭余脉、崤山支系。名虽曰山,实为黄土丘陵,最高不过百丈。形似长龙蜿蜒洛阳之北,东西横旦数百里,恰如洛阳城的天然屏障。因其土厚水低,历来多被皇族、重臣选作埋骨之所。山中林木茂密,但此时初冬,除了松柏,其余草木皆已枯凋。怀晋领着惜幻穿过大大小小的土坡、墓冢、枯树,出到山外,太阳已然悬空,二人只觉江北之日似比江南更加艳红。再往前走,便见到城外零星住户,有些人家已经出门活动。一些人担了货担往南走,似是进城售卖。

怀晋见太阳出来稍稍暖和,又怕等下进城时,守兵见到自己手臂的伤口,便问惜幻要过自己的外衣,穿好,遮盖了伤口。他见行人越来越多,又引惜幻走到一处僻静所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打开,现出两锭小金。他将一锭放入自己怀中,又将另一锭包好,让惜幻带在身上,嘱咐道:“惜幻,等下我们进城。万一人多拥挤,走散了,你只须记得找一处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等我,我定会找到你。若是肚饿,可用这锭金子买吃的。”原来怀晋十岁时带着痴傻的弟弟怀并外出游玩,不小心令其走失,一直未能寻回,始终为此内疚自责。如今陪护惜幻,便加了万分小心,将各种可能全都想到。

惜幻听他嘱咐,点头应承,但想会与怀晋失散,便有些心慌。

怀晋见她面露忧惧,柔声安慰道:“不要害怕,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绝不离开半步。”说着拉起她的手。

惜幻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将他拉的紧紧的。二人相携着随人流来到城门。守兵盘查并不很严,两人很快进入城中。

洛阳本为华夏中心,自夏商周起多被君王辟为帝都。及至汉末董卓作乱,将城内数百万人强行徙至长安,焚烧了方圆二百里内的宫庙府院,又带兵发掘诸帝公卿陵墓,盗取冢内珍宝。自此,洛阳王气大散。之后,魏晋在此建都皆不长久。及至永嘉五年,匈奴攻破洛阳,俘获怀帝,洛阳便陷入北朝治区。晋室逃窜江南之初,北方匈奴刘赵政权与羯族石赵政权曾多次将洛阳及周边划为战场,集结军队在此拼杀,前后死伤兵民多达百万,洛阳周围也不知散落了多少孤魂野鬼。历经战乱之后,洛阳城内宫室皆已毁绝,城内四民也多死伤流亡,往日繁华盛景已然不再。自石赵灭刘赵后,洛阳总算稍得喘息。此时坐庭的皇帝石虎虽然残暴,却也知富国方能强兵,颁布了一些轻徭薄赋、劝科农桑的诏令,北朝一度兴盛。怀晋与惜幻来到时,洛阳城内士农工商各司其职,生活也算安稳。

二人进到城中,发现周围行人穿着打扮有些和自己相似,有些却穿裤褶、缚裤,上衣或对襟、或左衽,腰间束革带,足蹬布靴或毡靴。惜幻很是好奇,问怀晋为什么那些人穿着与建康人不同。怀晋到过北朝,了解一些当地风土,便将所知习俗风物尽数讲给惜幻。

二人行了一会儿,已到西市。怀晋凭着多年前的记忆,找到一处银铺,进去将两锭小金兑成碎银、铜钱,又带着惜幻找到一家成衣铺,买了些胡人喜着的裤褶、棉衣,打听了足衣铺的所在,过去买了毡靴。这才扛起一应物品在繁华闹市找了间客栈住下。他不敢让惜幻独自居住,便要了一间大房,又向掌柜要了一条绳索、一张布帘,将两人床铺格挡开来。他让惜幻睡靠墙的床,自己住靠窗一面。二人换了棉衣、裤褶、毡靴,都觉暖和了许多。怀晋又将些银锭包裹了,让惜幻随时带在身上。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去街上找了家小店,吃了些粟粥、蒸饼。

惜幻第一次吃蒸饼,只觉松软香甜,混着内中红枣、核桃,倍感味美。怀晋见她喜欢,便给她多买了一个,又告诉她蒸饼是麦粉发酵制成,江南少见,江北较多。惜幻问他如何发酵,他却说不出。因他虽非纨绔,毕竟是个男子,平日并不下厨,况且江南少有人做蒸饼。店主听到二人对话,过来同他们讲解发酵方法。惜幻听得入神,要向他学习。店主见她美丽可人,便带她到后面厨房,让正在制作蒸饼的妻子为她演示。惜幻看了一会儿,要同她一同制作,妇人也即应承。怀晋见她喜欢,并不阻拦,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

惜幻和老妇合力做得很快,一会儿已将今日发面全都包好,蒸上。老妇得惜幻帮助提前做完,很高兴,为二人倒了些热水,让他们坐下休息。自己也坐在一旁,见惜幻容貌秀丽,越发喜欢,便问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噢,”妇人点点头,转而叹了口气道:“我那二女儿若还在世,也同你这般大了。”

“您的女儿现在哪里?”

“莫说在哪儿,便是生死我都不知。十一年前,刘家皇帝和石家皇帝在洛阳打仗,我们一家怕被打死,逃到城外。我那二女儿在逃亡路上失散了,到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说着竟掉下泪来。

怀晋听了不禁怒道:“胡戎祸乱中原,害得百姓死伤流离。”

妇人听他此说,叹了口气道:“莫说胡**害,我幼时见那些姓司马的在这里打来杀去,死人比姓刘姓石的打仗更多许多。这天下究竟归哪一家,哪一姓,与我们平头百姓有什么干系。胡人当皇帝也好,汉人当皇帝也罢,只要不打仗,能过太平日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我那闺女也不至丢失了。”说到此处,又自淌泪。

怀晋听她此说,心中略有所动。他自幼受父亲教诲,立志恢复中原,匡扶晋室。可如今听老妇说话,想南朝若真北伐中原,这里的百姓必定又遭兵燹。而晋室那些懦弱、猥琐的皇帝是否值得自己为其尽忠呢?想到这些,心头一阵迷茫。但听惜幻劝慰老妇道:“婆婆,我觉得您的女儿一定还活着。就像我自己,出生便与大哥一家分离,但终于又见面了。”

妇人经她劝解稍稍收泪。怀晋听惜幻叙述身世,有些担忧,赶紧说时候不早了,拉起她往外走。妇人见他们要走,想给他们拿几个蒸饼。怀晋、惜幻都说不要,出门离开小店。二人来在大街,怀晋低声嘱咐:“惜幻,以后不要随便同外人讲你的身世,以免给袁伯母、魔徒留下追踪线索。”

惜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忙点头应承,牢记心中。

二人往南走了一会儿,见到一座大寺,寺门口不断有善男信女进出。怀晋想左右无事,不如到里面为父母叔伯祝祷一番,便对惜幻说了。惜幻听说此处可为亲人祈福,自然愿意,只是见到人来人往太过喧闹,怕走丢,紧紧拉住怀晋的手。怀晋见她害怕,便道:“若等下走散,你记得到这寺门来等我,我定会寻到你的。”

惜幻点头应承。两人相携着走到近前,见寺门石牌上篆书“永宁寺”三个大字。惜幻不认识,问怀晋是什么字。怀晋告诉她。她又奇道:“这三个字我都认识,也会写,为什么这上面的我却不认识?”

怀晋便给她解释:“我们以前写字都用楷体,这寺门上的字是小篆。小篆是五百多年前秦朝人用的书体,现在已经很少人这样写了。”

惜幻还是奇怪:“大哥,为什么五百多年前的人这样写字,我们那样写字?”

怀晋听她此问一时也有些答不上,想了一会儿道:“小篆是从更早的人用的大篆变来的,大篆之前又有金文,小篆之后又有隶书才到楷书。如果将我的太祖父刘蕃比作金文,祖父刘琨比作大篆,父亲刘度便是小篆,我便是隶书,我的儿子呢,便是楷书。”

惜幻听他这么讲,似乎有些明白,喃喃道:“大哥是隶书,大哥的儿子是楷书。”

说话间二人已来在正殿门口,见那佛殿高大雄伟,既深且宽,殿内礼佛之人众多,怀晋不敢大意,让惜幻走在前面,自己紧跟在她身后。二人进入殿门,抬头望见高高的石坛上雕塑了一尊大佛,跏趺坐于束腰须弥座上,两侧侍立塑像有菩萨、天王、童子十多尊。每尊都施以彩绘,色泽鲜明。惜幻见佛祖宝相庄严,面容平和,心中骤然澄明,不由自主地随众人走上前去,合十礼拜,默念道:“佛祖,请你保佑刘伯父、刘伯母、谢伯父和陈伯不被袁伯母打骂,请你保佑袁大哥和芷容不被袁伯母责罚,请你保佑袁伯父快些康复,请你保佑袁伯母不要因为捉不到我而难过,请你保佑婆婆早日找到她的二女儿,请你保佑大哥和我在此地平平安安,请你保佑全天下的人快快乐乐。”

怀晋也在她身后跪祷,所请之愿与她大同小异,只是去掉了为王娇祈福那条,又增了另外一桩。他见惜幻起身,便也起来,拉着她从侧面绕过,去到殿后瞻仰浮屠。后院所立木制浮屠共有九级,去地千尺,浮屠之顶又高十丈,甚是巍峨,竟比他们此前在建康瓦宫寺所见浮屠更加高大、精美。二人仰视许久,方才离去。

出了永宁寺,二人一径南行出津门来在洛水之阳,见河水悠悠,水色苍苍,俱都心旷神怡。怀晋想起龟书、宓妃和曹子建的《洛神赋》不禁感叹道:“世上恐怕只有洛水才能出那许多奇人奇事。”

惜幻不知他说的奇人奇事,问是什么。怀晋便将洛书、洛神与那篇辞赋讲与她听。说到曹子建与洛神水间别离,惜幻不禁替他们惋惜起来,很是惆怅了一阵。再看浩渺水间,似乎真立着一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女神,正自掩面垂泪。怀晋见她神色凄然,忙开解道:“这故事是曹子建编的,其实没有。世上并没人见过神仙。”

惜幻听他劝解,才从故事中抽离出来,紧紧拉着他的手道:“大哥,再不要讲这样凄凉的故事了,我听到互相喜欢的人要分离就很难过。”

怀晋点点头道:“好,不讲难过的故事。我今日已求佛祖保佑互相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惜幻听他此说,便高兴起来。二人又向东转到开阳门,进城到东市转了转。惜幻见市集内商品琳琅满目,与江南大不相同,很是新奇。但她此时已知道买东西花费银钱,赚钱很辛苦,便只看不买。怀晋同她转了一阵,见她什么也不买,问她喜欢什么,买一两件。她只是摇头说不要。怀晋不忍,想到方才她在一个卖帽子的摊铺站了很久,便拉她回去,为二人各买了一顶绒毛圆帽。惜幻嫌太过破费,他便说将来天气转冷,总还用得上。惜幻也不再坚持。

二人出了市集,见天色已晚,便回到居住的客栈,向店主叫了些饭菜,在堂中吃了晚饭,上楼休息。进入房中,怀晋先将各处及床下查看一遍,见无人躲藏、房内摆设也如离去之时、所带物品俱都完好,方拉起布帘,让惜幻上床休息。二人各自上床,却都难以成眠,想到建康亲友,又是思念,又是担忧。惜幻隔着布帘问怀晋:“大哥,乾坤门可以带我们来到这里,还可以带我们回到长干里么?我想回去看看。”

怀晋又何尝不想回去探看父母,只是担心带惜幻回去,被王娇或魔徒捉住,若留惜幻在此,自己回去,又不放心她,左右不得办法。此时听她提议,便道:“可以是可以,但太过危险。袁伯母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建康城外又出了魔徒,回去难免暴露行踪。”

“大哥,等到半夜,我们偷偷回去看一眼,再偷偷回来。有乾坤门,逃跑很容易,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是不是?。”

怀晋听她此说有些动心,但还是犹豫。

惜幻听他沉默不语,便又央求道:“大哥,求求你了。我们就回去看一眼,只要看到刘伯父、刘伯母都平安,我们即刻回来。”说着竟下床钻过布帘,走到怀晋床边去摇怀晋的胳膊。怀晋被她央求不过,只好答应寅时回去。

惜幻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辰?”

“寅时正值将明未明之际,人们都在熟睡,我们的行动便可避人耳目。所以,你现在先上床去睡觉,到时候我再叫醒你。”

惜幻听他这样说,也便点头应承,回转自己床上睡下。因得了许诺,倒也心安,一会儿便睡着了。怀晋却不敢睡实,一面怕客栈内出些歹人,一面又要等待时辰,迷迷糊糊中听更夫敲过四更,便低声呼唤惜幻。唤了一阵,惜幻醒转,怀晋让她穿好衣服过来窗边。他将窗户轻轻开启,冷风忽地迎面扑入。怀晋探头看了看楼下庭院,问惜幻敢不敢从楼上跳下去。惜幻在谷中爬树上房,也曾从高处跳下,见此处二楼只比以往跳过的地方高出少许,便说不怕。怀晋先她跳入后院,方让她跳下,自己又在下面接住她。二人俱都站定,抬头见一轮圆月斜挂西天,寒光飞霜,只觉江北月色比江南清冷了许多。怀晋趁着斜月祭起乾坤门,一边低声念出口诀,一边对着门内默想长干里的二进小院,抬头一看,门内仍是一片光斑,不见家中房舍,很是奇怪。他低头又想菜园情形,抬头再看,乾坤门仍是毫无变化,不禁有些焦急。惜幻见他无法开启乾坤门,有些奇怪,小声问:“大哥,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家中情形很是仔细,连后园也想到,却都无法开启乾坤门。”

“我来想,我对你家记得很清。”

“好,你对着门默想熟悉的情形,口中同时念出:‘乾坤开,殊途通。’”

惜幻点头称是,走到乾坤门前,低头默想怀晋家中情形,同时念出口诀。抬头观看,门内仍未现出所想之处,也有些着急起来。

他俩却不知长干里的小院连同后园枯藤竹架已在昨夜焚毁殆尽,此时他们所想都成虚空。

怀晋见惜幻亦不能开启乾坤门,便低声道:“既然想家中无法开启,我再试试瓦宫寺,我以前常去那里聆听法师讲经,印象很深。”说着走到乾坤门前,低头默想,果然,再抬头便见瓦宫寺显现于乾坤门内。惜幻看到很是兴奋,二人赶紧穿门来在瓦宫寺前。怀晋口念:“乾坤合,人踪没”,收起贝壳,拉着惜幻向西往自家行走。没走几步,便在瓦宫寺东院墙上看到一张大大的海捕公文,上面的画像竟是惜幻。怀晋吓了一跳,凑近观看,借着月光默读上面文字。惜幻也跟过来,看到画中人很像自己,又见上面写着自己名字,说是江洋大盗,命州郡缉捕归案,不禁吓得紧靠怀晋。怀晋咬着牙,恨恨道:“袁伯母做事忒也霸道,分明公报私仇。”

“大哥,你怎么知道这告示是袁伯母贴的。”

“上面说你偷盗了皇上赐给宰相的宝物,宰相王茂是袁伯母的父亲。再说,除了她王家,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动用全国之力,达到一己私欲!”怀晋甚是愤懑,但想现下除了建康,恐怕整个南朝都已开始传贴这样的公文,母亲不让自己轻易回转,想必早有预料。此时再要回家,怕路上有人认出惜幻,便同她商量回转洛阳。惜幻虽然害怕,但非常挂念刘氏夫妇,一再央求道:“大哥,既然已经来了,现在四下无人,就偷偷回去看一眼吧。看一眼,即刻回去。”

怀晋被她说得复又动摇,便也同意,拉着她快步向西。二人刚刚走过西口市,便听前面有人敲着梆子,大喊:“五更天!”

二人听到,吓了一跳,但要躲藏,此处却没房舍。怀晋只得拉着惜幻转身往西口市躲避。没想更夫走得很快,已出现在二人身后,见二人形色慌张,高声喝问:“干什么的?鬼鬼祟祟!”

怀晋也不理睬,拉着惜幻快跑起来。更夫见此情状,知道必有缘由,高声喊叫:“抓贼呀,快抓贼呀!”

怀晋听他叫喊,知道不妙,赶紧抱起惜幻,运功飞奔进入西口市,待那人看不到了,便借着月光开启乾坤门,拉着惜幻逃回洛阳城西客栈房中。脚一落地,立即收起贝壳。惜幻吓得心头扑扑乱跳,见窗户还开着,赶紧跑去关上。怀晋不放心,又拉开布帘,将惜幻床下与房内各处都检查一遍,连惜幻刚才关闭的窗户也都看过窗栓确实栓好,才让惜幻再睡一会儿,自己坐回床上。惜幻此时哪里睡得着,只挨他坐着,低声道:“大哥,袁伯母可以动用官府的人来捉我,会不会也让他们害刘伯父、刘伯母和谢伯父?”

怀晋虽也有此担心,但想谢家族众多为朝廷重臣,谢驰总不会吃亏,王娇要对自己父母不利也应有所顾及,便安慰她道:“他们都不会有事的。袁伯母只要捉你,害他们对她并没好处。”他见惜幻又惊又怕,便从后面揽住她,轻抚她的手臂,一再安慰说王家势力虽大,只在江南,无法涉足北疆。

惜幻经他安抚,情绪稍稍稳定。怀晋便让她上床休息。惜幻钻过布帘,回自己床上躺下,一闭眼,便见到那日王娇在血潭边恶狠狠的样子和海捕公文上的字,耳边又响起王娇在刘家门外叫骂的声音,甚是恐慌。便对怀晋道:“大哥,我好怕。”

怀晋听她害怕,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道:“不要怕,我在这里,没人可以抓住你。快睡吧。”

惜幻“嗯”了一声复又闭上眼,感觉怀晋手上温热,心中多了许多踏实。惊恐渐渐转为疲惫,困倦起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怀晋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很是心酸,想她出生便没了父母,十八年中与外祖母困居幽谷,出谷刚刚两个月又被王娇、魔徒追杀。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转而又挂念父母可都安好,想乾坤门为什么不能带自己回到家中。如此胡思乱想一阵,也有些困倦,便靠在惜幻的床边闭眼休息。等他醒来,天已微明,感觉惜幻的手在自己的手里微微一颤,睁眼看她,见她正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道:“大哥真没用,竟睡着了。”

惜幻坐起来道:“大哥,你昨夜很辛苦。我不该让你陪我。”

怀晋安慰她道:“我不累,以往在建康,爹爹为锻炼我的毅力,曾命我三日三夜不睡,每日还要练功。他说祖父在江北抗敌也曾如此。”

“刘司空真是位大英雄。”惜幻听到刘琨事迹,不由得心生敬佩。

“是呀,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怀晋叹了口气,转而想到惜幻心情刚刚平复,不宜说这些感伤之事,便让她起床,去吃些东西。

经过昨夜探访建康,怀晋越发担心惜幻被外人见到。本想自己下楼买些吃食,但离开她也不放心,只得同她一起下楼叫了吃食,又端回房中饮食。食间,他同惜幻商议不如北上邺城。原来他思虑洛阳虽属石赵,毕竟紧邻晋朝,此间多有商贾往来,若有些人在南朝见到海捕公文,贪图赏金告密,便要麻烦。但他为甚不去小村小镇,非要到北朝最为繁华的都城。原来他想小村小镇虽然偏僻,但人丁稀少,且多聚族而居。来一两个外人,不消半日便会传得整个村镇尽人皆知。惜幻样貌出众,万一被到过南朝的村民认出,难免惹出麻烦。倒是繁华所在更能隐蔽。况且,邺城乃前朝古都,几年前他曾随父母去过,此时很想再去看看,故此选在那里。

惜幻听他讲述各种缘由,觉得很有道理,便道:“大哥,我全听你安排。”

“好,我们今晚用乾坤门离开。要先准备些御寒之物,以备露宿之用。”

“为什么要露宿?不能像今夜在客栈用乾坤门离开么?”

“不可。我们今夜离开,今夜又回,客栈中人并不知晓。但若明夜离开,再不回来,老板定要奇怪,万一报官,徒留首尾。”

惜幻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用过饭,怀晋将此前换下的南朝衣衫裹成一团,领着惜幻出城来在洛水之滨,找了个僻静所在,寻块大石包入衣衫,将那一团东西投到水底。惜幻不解地问:“大哥,为什么要将衣服扔了?”

“带着这些南朝衣衫深入北疆,若被人发现,说不定会将我们视作奸细。留在店中,也会引店主怀疑。唯有如此,才能不被人知晓。”

惜幻点点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都是北朝人了。”

怀晋摇摇头道:“还不是。我们的口音与北朝人不同。我随父亲学习中原口音,倒还可以蒙混,你的吴越口音却难隐藏。”

“那怎么办?”

怀晋想了想道:“到了邺城,你尽量不要同外人讲话。等听会了他们的口音,再讲。”

惜幻点头应承。怀晋又想不如干脆让惜幻扮作男孩,这样更加隐蔽,便带着她回到城中,买了些男子衣裤和两条毛毡。回店路上又见到那家蒸饼店,便带着她进去吃了些中饭。店主见是二人,热情招待。临走店主妻子又送惜幻蒸饼,怀晋不愿他们破费,硬是多留了些铜钱。

二人回到店中,怀晋让惜幻穿上新买的男子装束,待她着束已毕,让她转出来查看,见她头上还戴着芷容送的金簪,便将其取下,让她自带身上,又将自己的方巾给她戴在头上。整理好了再看,还是觉得容貌太过美丽,与衣衫不衬。下午又去市集买了些画眉的石黛与一锭松烟墨,方回到客栈收拾了行装,结清店钱。

惜幻见怀晋背着长剑、瑶琴和一包大大的行李,很是笨重,要同他分担一些。怀晋觉得包裹沉重,宝剑不能离身,便将瑶琴交给惜幻,让她背在身后。二人行到东城外的市集,吃了些晚饭,向人打听了首阳山的位置,便出城往东行到山下。你道为甚这次他们不去邙山,却来这里。原来怀晋嫌邙山墓冢甚多,阴气过重,恐于惜幻不利,又想到以往在书上读过洛阳以东有座首阳山,便决定来此避开人众。

他虽担心惜幻着凉,但也不敢点火取暖,怕被人发现,只得拣了一处避风的所在,铺好毛毡,将包袱放在上面,让惜幻权当枕头,躺下休息。惜幻躺好,他又将另外一块毛毡为她盖在身上,自己坐在旁边,为她挡住来风。惜幻怕他劳累,要他一同休息。他担心荒郊野外遭遇危险,只说不累,让她自去睡眠,等到夜深再将她叫醒。

惜幻便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睁开看他。他问她是不是害怕。惜幻说不很怕,只是第一次躺在空旷野外,有些不安。怀晋便用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安慰道:“不用怕,我在这里看着,你放心睡吧。”

惜幻便闭上眼,不一会儿真的睡着。睡到半夜,突然死死抓着怀晋的手大喊:“袁伯母,你不要杀大哥,你杀了我去救袁伯父吧。”

怀晋见她虽然喊叫,却还闭着眼,知她做了噩梦,便轻轻抚平她的头发。隔一阵她又大喊起来:“爹,娘,姥姥!……大哥,快跑,魔徒就要来了,他们要用我的血去解血咒。……不,我绝不让你们得到我的血,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对不起爹娘。”喊到这里竟自惊醒,坐了起来。

怀晋见她惊恐,赶紧上前将她抱住,轻抚她后背,安慰道:“惜幻,别怕,你刚才做了噩梦,没有人捉你。”

惜幻迷迷糊糊还记得梦中的恐怖,伏在怀晋肩头哭道:“大哥,我梦到了祖父、外祖父、姥姥和爹娘。他们都被魔徒杀了。袁伯母和魔徒还要用我的血去解血咒。大哥,我若是死了,是不是他们便永远解不开血咒了?”

怀晋听她说到死,吓了一跳,忙道:“没这回事。我们在北朝,袁伯母和魔徒都不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捉到你的,别乱想了。”一边说,一边学着自己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轻轻拍着惜幻后背。

惜幻得他安抚,渐渐止住哭泣,但想到梦中亲人惨死,仍然心惊肉跳。回想蕣华给她讲述亲人都已故去,又是一阵难过。怀晋安抚她一阵,又为她擦拭泪痕劝道:“惜幻,我知你在山谷生活平静,突然出谷遇到许多坏事,知道亲人都已故去,难免伤心恐惧。但你身边还有我们一家,谢伯父、芷容、循弟也都是你的亲人。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惜幻经他安抚,心中宽慰了许多。于是,更加抱紧怀晋,只觉此时他便是自己的一切。

怀晋又道:“你若害怕时,便想想你的爹娘,祖父、外祖父为救百姓牺牲性命,我们今日遇到这些困难较当初他们的遭遇已算万幸。我们不能辜负了他们此前的牺牲,都要更加坚强才是。”

惜幻此时已完全从梦中清醒,听了怀晋的鼓励,想到自己祖辈、父辈斩妖除魔、为民殒命,自己不过被王娇、魔徒追踪,便吓成这样,也觉有愧先人,便增加了一些勇气,对怀晋道:“大哥,你说得对,我以后也要坚强起来。”

怀晋点点头道:“除了坚强,亦不可轻生。你姥姥辛苦将你养大,也是希望你能快乐生活。以后再不可提“死”字,知道了吗?”

“嗯,我要好好活着,将来要将刘伯父、刘伯母和谢伯父当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还要去见袁大哥和芷容。”

怀晋听她这样说,方才放下心来。抬头看天,似乎未到子时,但也算深夜,想她既然醒了,不如即刻启程,便让惜幻起身,将毛毡卷好,放在包裹中,背在身后。趁着月色,祭起乾坤门,默想邺城内的铜雀台,睁眼看时,发现乾坤门并未开启,便想到母亲所说楼台屋宇易变,山川树木不易变,随即又默想邺城以西的漳河,再睁眼果见门内显现出河岸风貌,赶紧拉着惜幻,穿过乾坤门来到漳河东岸。